崖涘,吾爱极了这只雀儿,若他日这些星子有灵,聚成了魂魄,不知是否也会是一只雀儿的模样?
他笑得那样璀璨,令他不忍开口拒。广袖下海水一般泛滥的灵气随意抛支一缕,覆上那七颗星,温柔地将它们包裹于其内。飞速流转的星河中停滞了一瞬,随即又再次微妙地偏移了分毫,熠熠若有灵光在生长。
如此,吾亦助它一臂之力。他笑得越发欢欣,吞吐口中金色流焰,将它们都染上了赤色。
吾爱这赤色。如同那只金乌鸟一般,有你我所不曾具备的热烈。有你我肌肤再也生不起的,活着的温度。他语声渐低,微露惘然。
崖涘于虚空中握住他的指尖,足尖下亦是空茫虚空。他无法安慰他。只能久久地陪伴他,立在这个一无所有的荒凉的星球上,垂眸不语。
在星辰的故乡,便连风亦是静止的。他们超越了风的速度,静默了一切流年。在那浩瀚无垠的虚空中,他陪着他,一点一点描摹此方世界应该有的模样。如同陪着一个爱嬉闹的孩子般,他陪伴长着一张十三四岁少年郎模样的脸的小凤凰儿,走遍了此方世界的每一处,在他所眷恋的地方,描绘河山画卷。
令此方世界有了光。令这天地间多了繁花朵朵。令自从老祖化道后重又即将陷入混沌的世界,再次睁开了眼,醒悟了神智。
他从未告诉过他,他便是此方世界的心。
此方小世界,因了这头不知为何闯进来的小凤凰儿,生出了一颗特别喜爱他的心。特别喜爱,一眼看过去,便是浩荡数十万年。他不知情为何物,亦不知该如何讨好他,好得到他的一颗五色琉璃心。他只想留下他。
不择手段地留下他。
所以他喜爱何物,他便为他生出何物。他开口讨要什么,他便双手捧到他面前,唯恐他不要,唯恐他不喜欢。
所以在鸿钧化道后,孤凄凄的凤凰儿踟蹰彷徨,似要离去,他便亲自凝聚了神魂前来寻他。执着他的一双玉雪般无瑕的手,陪他走遍每一寸土地,徜徉于每一寸星海。
他便是此方天地,他便是一个完整的荒凉到一无所有的小世界。他没有别的什么可以送给他,所以他送给了他一个完整的自己。一个完整的小世界。
虽然荒凉了些,虽然没有凤凰儿故乡那般的热闹繁华,可是他愿意为了这只笑起来明媚惘然起来便低落了一地芳华的凤凰儿,亲手割下自身的肌肤,一寸寸铺展成他想要的模样。他分散神识,裂化为群鸟百兽,以自身形貌为原型捏出了所谓红尘凡人。又将一切黑暗驱逐,沉入地府深渊。
于他荒凉到一无所有的心中,突然闯入了一只凤凰。从此,他便多了一个他。
从来,只有他与他。
历来,也只有他与他。
只可惜,他却一直不明白,这其间鼓荡于胸臆的、不能平的,便是情之一字。
生而为神,具此方天地间所有灵慧,这世间无一物他不识得,无一人不在他身后匍匐称臣。——只有这异界来的凤凰儿,可与他并肩罢了。
帝尊崖涘久久立在这寂寥的白玉宫外,脚下皆是众生,无人知晓,他这一场浩荡无涯的生……就于今日,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若取代他的是那人,也好。
“传吾令!”帝尊崖涘最后又笑了一声。今日他笑得格外多,格外畅意,是这些后辈神君仙将们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众帝君皆惶恐抬眸,双手拱立,齐声道:“谨遵帝尊令!”
“三十三天所有仙君皆不得擅出,编钟一刻不停,调动雷公电母,派出下界所有无情道修者,着令其无论付出何等样的代价,务必扑杀一切凡尘众生。即便灭了这下界八荒中所有生灵,亦不得停下。吾便在此处,与尔等一同恭候,看那些所谓极情道者究竟能走到何处,又是否能杀回来,找吾等复仇。”
“得令!”
众帝君齐齐应了,随后又惶惑地四处张望,不出意外地在彼此眼眸间皆看到了不安与惶恐。只是却无一人敢开口,询问这位素来不出白玉宫中独自大梦三千年的无情道至尊,亦不敢质疑。
自三千年前,那头凤凰不管不顾地逃出黑海炼狱,奔下界而去,这位帝尊便再没踏出过白玉宫一步。
如今这事态,是帝尊他老人家终于要亲自出手了吗?可是只命令下界无情道修者,又有何用?君不见那位月华宫中女仙都惨败于凤凰真火下,眼见着就要香消玉殒……再者,帝尊口中所谓静待极情道者们杀回来,又是何用意?
下界八荒中,那可都是他们三十三天仙者们的信徒!倘若在此战中都不幸死绝了,将来谁与他们供奉?没了下界香火,他们又从何处汲取源源不绝的灵气与神性?
三十三天一片寂静无声。无数双惶惑的眼睛,最后都齐刷刷定格于这位帝尊身上。
广袖凌风,白玉冕旒下帝尊的面目瞧的不甚清楚。便连这白玉台阶站久了,都浸染了当年绝迹于上界的渺远的优昙花香。
众帝君都惶惶不安,只怕眼前这一切,都来的太快。有些不真实。
“帝尊,”三十二天的那位帝君再次被人推举出来,硬着头皮迎上帝尊海水凝聚的眼眸,有些不安地问道,“不知帝尊还有何指示?”
帝尊崖涘沉吟了片刻,唇边挂着一抹奇异而又凉薄的笑,淡淡道:“……开南天门!”
第120章 南天门2
这漫长的看不见日光的夜, 已在下界延续了一个月。
叶慕辰手持黑色陌刀,横刀立在马上,面前是扑面而来的各路叛兵与仙阁遗留下的数以千计的白衣弟子们。
在这之前, 叶慕辰从不知道, 在他所统辖的八荒三百多个凡尘属国中, 竟有如此多不甘居于他之下的叛臣贼子。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如同蚁群一般潮水涌来。
长刀推出去, 瞬间人墙倾塌了一大半。站在他对面的林国太子下半身连接在马背上,连人带马叫他用黑色陌刀斩成碎片。肉/体坍塌时血水飞溅,有鲜红色碎肉溅在马蹄下, 众多惊马四散逃逸, 碾肉成泥。
灰尘呛的人眼前一片灰蒙蒙,在西京为中心的方圆三百里内,皆是战场。天空挂着一轮失却了光也不再有红色的日轮, 人马浩荡沿着西京四方城楼涌入, 黑压压堵在城下。
以巷陌为依据点,处处皆在厮杀。
从原大隋版图四方追随而来的众鸟族侯爷也纷纷拿起兵器, 加入了街头混战。仓惶中甚至来不及调度原属地兵力, 推开悦来客栈的门便披衣冲了出去。
继百花门众修仙者举派消失后, 仙阁化神境大长老陨落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海边,尸身泡的肿胀,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腐烂成黑色。一众逐冲天宝光而来的散仙们群龙无首, 起先很是自乱阵脚, 直到大半个月前,上界月华宫中那位女仙君率领一众残兵败将冲入了红尘, 收兵买马,很快便聚集了上万低阶修仙者。
有来自仙阁的散兵游勇, 有散修,有吃人夺宝的魔修,也有一些杂门派的中等山头掌门人与长老们。这些人在追随了上界女仙君后,都扯起了同一块旌旗,上书——无情道。
白布扯在城楼下,猎猎在黑风中招摇。
南广和站在城楼上,裹紧了叶慕辰替他披上的那件玄色鹤氅,鹤氅上有银色星子流动,周身隐没于暗夜中。他抬起头,看向这弥漫了一个月不肯散尽的夜色,玉雪般的手轻抚身边人的发鬓,轻声道:“叶慕辰,这下界血流成河,你我皆罪孽深重。”
叶慕辰就着他放在颊边的手,轻啄了一口,单眼皮微撩,目光中含着笑意。“殿下,此生若能与君同归,臣毕生无憾矣!”
“你总是这样,话总说的这样凄然。”南广和嘴角边挂着笑,丹凤眼中却凝聚着挥散不去的轻愁。这轻愁如同寒夜飞雪,凝聚于眼眸,自那次崖涘堕于深海底后,便再未消融过。
叶慕辰抿紧薄唇,就着这姿势反手握住南广和的手,撩开他发丝,吻了上去。就着城楼上烧成焦黑的战火,于城下成千上万的敌军睽睽注视中,两人旁若无人地深吻。
箭矢如蝗虫般飞来。
耳边一道道破空声,夹杂箭头烈焰燃烧的嗤啦声。有扑鼻的桐油味。
刺的南广和再次想起了九年前于大隋朝父皇的长生殿外,刀光剑影中一地焦尸,他与崖涘在九曲十八弯的回廊下狭路相逢。从此抱着一段烈火焚烧的记忆,斑斓中剥落成一地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