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长条凳上守着一个中年仆从,灰布衫裤,腰间挂着一块青玉,生的一脸精明相。
那仆从双眼微眯,狐疑地来回打量他。
南广和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假装无意中路过,掉头施施然地走了。临走前一瞥,认清了那户人家的门楣,恰写着“南府”二字。
自从那天认清门头之后,时不时地,南广和便要在三十三天看守大门闲极无聊时,打开手中窥尘镜,兴致勃勃地瞧那个名叫南冥的小儿郎在凡尘中如何过活。直至有一次,瞧见了南冥奔走于市井街头,茫然立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但凡见着个人便拉住人家问是否见过一位身穿白衣烟青色纱罩褂儿的仙君。
多有人骂他疯子。
更有甚者,南冥不止一次被人泼水。
他顶着一头一脸的污水,就在日头底下矗着,口中喃喃念叨着……怎么会,明明说好了我的命都给他,他为何再也不来了!
南广和心念一动,便飘摇自南天门外偷跑下来。他走的急,仓促间打碎了一坛留仙醉,淋漓洒了一身衣袍。
天门外,酒香馥郁缭绕,弥月不散。
南广和下界后摇身一变幻化作白衣道人,飘然乘清风穿至南府大门内,一路循着那人气息奔到一个极萧条的院落。仅隔着一扇门,他却不高兴推了,只贴在窗棂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窗纸在面前晃动。
他伸手戳破那层薄薄的纸,就窥见那个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烛光摇曳,发丝轻垂,正撩起袍角直挺挺跪在地上。
那个人。
那个人笑的模样,认真的模样,此刻都投射在墙壁上,模糊成万年前的一个意象。
陡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渺远不可追忆的前世。那个遥远的带有一万种香气的世界。天空中明灭着各种淡远的香气,有娑婆花在盛开,流泉淙淙。凤帝穿着华丽的碧色长袍嬉笑,笑声清脆,强行命令朱雀仙君放下终日不离身的长刀,拉起自个儿的手,一起趴在娑婆沙华树上看人间的生老病死。
凤凰儿昂首一声清啼,天宫百花就次第地开了。从天宫绵延至下界五洲四海八荒,春天正式来临。一万种花朵都开了。空气中遥遥传来竖琴的伴奏。
那是一个回不去的世界。
南广和忽然失笑。恍然发觉自个儿就像那个在幽窗下偷窥的狐狸精,任由深夜的露水沾湿了绣花鞋,却恋恋不肯离去。他注视着墙壁上那幅剪影,掠了掠鬓边的发,转眼朝他看去。
南冥却浑然不觉。
再后来……
南广和,哦不,那会儿他也不叫做广和。他仍是那三十三天的凤帝,只不过凄凄凉凉,叫人撵出了凤宫,孤零零坐在天界大门口看守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际线。
高到一眼望不见头的华表,重达天地一角的界碑石……白云缭绕深处,族众死伤无数陆续陨落的孤寂,以及,只剩下他一人坐在大片断井颓垣中醉卧沙石的悲凉。
夕阳坠落成一枚通体灿烂的鲜红色果实,在云海中安详凝重。
便连朱雀神君最后的一缕残魂,都叫他们下令扑杀。
南广和冲冠一怒,为了救下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为了那寄居于南冥身体内的一抹朱雀残魂,宁可犯下滔天罪孽。最终却叫那位无情帝君亲手捉拿,以上万条锁链缚于三十三天外海中炼狱。
海潮声滔天,黑沉沉的水面下,锁着一头暗无天日羽翼尽皆破损的凤凰儿。
那滔天的潮浪扑岸声啊,历历宛然。
爱恨亦滔天!
不止一次,觉醒了凤凰儿记忆的南广和咬牙切齿,要杀回三十三天,势必要与那一众无情道者战个你死我活。
“叶慕辰,吾承君一诺。从此后无论你怎样,孤总不会负了你。”南广和郑重地望着月下的爱郎,眉眼深深,怀揣着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的不安。
叶慕辰茫然不解,但是却一眼看出了他的殿下隐瞒了许多关键的事。先前在山洞中他不曾问,此刻却忍不住想试探性地跃过那一层壁垒,触碰那背后,究竟有多少神意是深不可测。
那层壁垒,薄如蝉翼。可是于爱侣之间,即便是蝉翼也不可忍。
因此叶慕辰抱着人,将他身子擦拭干净,放在深潭边,借着即将穿透云层的晨曦认真地问他:“殿下,怎样才叫‘负’?”
南广和不意他如此问,噎了一下,斜眼乜他道:“怎么,你不信孤?”
叶慕辰捉住他两只手,按在身侧,双目直视他。“你且回答我一句,怎样叫负,怎样叫不负?是不是过了今夜,你就要再次扮回崖涘那厮,从此与臣俩不搭理?”
南广和张口,尚未来得及回话,耳边便又听得他说道:“又或许,今夜只是殿下您高高在上的一次施舍,只是为了替臣解毒?”
语声沉郁,似含了千万年的饮恨。
又似长刀于空中回旋,割裂人肌肤,猝不及防地寒凉。
南广和叫他气的险些一脚踢开他。“你便是如此想我的?叶慕辰,你到底想从孤这里求什么,值得你如此这般地试探?”
叶慕辰打蛇随棍上,大手牢牢包裹住那一双玉雪般的足,笑容亦沉郁。“殿下,臣此生是个凄凉人,叶家一门孤寡,家父十年前失踪于百花门的迷踪阵中,生死不明。除了祖母与出嫁了的长姐,臣于世间再无血亲。眼下虽然忝为下界八荒中凡人之王,但臣知道,这些名头于你们上界真神而言,仅是指间沙砾罢了。”
“殿下,臣是凡人,生亦只有短暂数十载光阴,落在你们仙人眼中不过瞬消朝露。臣对于您充斥爱慕的一颗心,即便掏出来供奉给您,亦不值一哂。”
叶慕辰笑得很苦。
“殿下,与您比,臣什么都没有。臣不奢望死后能够与您同归,只盼着在臣活着的这几十年,您能时常来看顾一眼,臣便知足了。”
“臣不需要您与臣做夫妻……”
……虽然我很想,很想很想。
“臣只是不想再被您一句话打发开。倘若您更换个面目,飞身去了别的去处,臣便再也寻不着您了。”
“您所说的不负,于臣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可得的奢望。”
南广和起先还单手支腮,带笑睇他,听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赤/条条地站在潭水中说这一大段话,到的后来,却渐渐笑不出了。
“叶慕辰!你便直说了吧,你要从孤这里求什么?”
语意很冷。
绝色眉眼中亦满是防备。
孤绝一如高山之巅伸手不可触的皎然明月。
倘若是一枝花,他叶慕辰还有几分把握,纵身一跃,到达那山崖之巅,折下花枝放入鼻端轻嗅。
然而他的殿下,却是那比高山之巅更为遥远的明月呵!
明月之光,遍泽天下。
然而于凡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叶慕辰低头,凝视掌心中那一双玉足,良久才道:“臣是个凄凉人,因为拥有的少,所以心中所求的格外多。殿下,臣求的是,在臣有生之年,殿下您能时常陪伴在臣的身边;在臣百年之后,殿下您能偶尔看望一次臣。”
他说着忍不住抬眸望向月光下那个如玉雪般莹然发光的人,痴痴地道:“到那时,臣纵然是在九泉之下,亦会感念着您的仁慈。”
“殿下,您便可怜可怜微臣……”
“啧,越说越不像话了!”南广和耳根子后头有些红。虽然这具法身感受不到寒温,却能自然地随七情六欲而染上尘色。而且较肉身而言,更难掩饰魂体的敏感。
南广和险些叫叶慕辰这一番酸话倒了牙,当先没好气地就着那人的姿势,踹到他心口,脚趾点在他胸前那一处血洞。“好叫你知晓!先前如此这般,替你小叶将军解毒之时,你我之间的魂魄早已水乳/交融。你眼下昏聩,孤不稀罕与你细说。待你回头清醒了,好好儿地想想,孤究竟是谁,你又究竟是谁!”
南广和说着不耐地站起,见叶慕辰来拉,索性打掉他的手,径直往山洞方向走去。“再腻歪下去天色就要大亮了。你且想想你手下那些人,你再想想那个逃走的仙阁老者,还有这些蜃虫仙阁是从何处得来的?地府三途河畔是否出了什么乱相……”
他回头,蹙眉瞥了叶慕辰一眼。“叶慕辰,你我皆是身负使命的人。是沉沦于此界,受万年天罚,好让上头那位肆意玩/弄,还是奋起直击长空,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