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位老先生说话,似有点想将风荷引入仙道的意思。木谣神色一顿,莫非,还是苏家成就的倾珀仙君?可是云归与蓬莱并不同宗啊?何况小荷君是凡人得道……等等,不灭被剥夺了神格,此时不正与凡人无异吗?
她正沉思不解,老翁拍了拍一旁被忽视了的年轻人的肩膀:
“说来也巧,这位小兄弟姓苏,又是修道之人,想必也是与我蓬莱苏家有缘。”
年轻人羞涩一笑,眉眼弯弯,很容易博得好感。
“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苏枝,字木谣。”
“苏木谣,好名字……咦,你也姓苏?”老人似慢了半拍,木谣忍不住问道,“方才您说您是苏家人……晚辈斗胆问一句前辈名讳?”
老翁捋着胡子,“苏留庚。”
苏留庚?苏木谣一惊,这不是蓬莱苏家史上,奠定了苏家基业的先祖吗。
传说他在未创苏家前,只是一个渔夫,某天打鱼的时候在渔网中发现一个宝瓶,里面只装着一卷泛黄的经书,记载了修道之法,因为署名是虚芥子,猜测大约是道长一类的人物,这本书就以虚芥子为名流传了下来,并于仙元三百年的灭顶之灾中销声匿迹。
苏留庚实则是个悟性奇高的,他得了经书,就以其中的方法修炼了一段时日,发现渐渐身轻如燕病痛不侵,便召集了族人一起修行,成立了最早的蓬莱仙门一脉。传说,他在立派第五年的一个电闪雷鸣之夜,便飞升成仙了。
上人间中人间虽一字之差,却隔着永远跨越不了的鸿沟。所以即便是后世蓬莱倾覆,这位祖师爷也从未现身。
……没想到在这个秘境里还能遇见。
木谣很快就发现,这位祖师爷十分地热情好客,他将三人一一介绍给了门人认识,又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最后命人将他们妥帖地安置在了客房,这才施施然飘然离去。
木谣与风荷坐在屋子里,大眼瞪大眼。木谣清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她从莲花纹的地板,看到镂空的花瓶。
实在忍不住,就问了一些话,意外的是他竟也会回答,只不过是挑挑拣拣地答。譬如,“你还记得阿谣吗。”这种问题,他就不回答。像,“你饿了吗?”“你冷不冷?”他绝对是有问必答的。
如下:“你饿不饿?”
“不饿。”摇头。
“那你冷吗?”
“有点。”点头。
他不肯去榻上,木谣就扯开一床被子,给他裹住。然后坐在凳子上,继续干巴巴地看着他。
偶尔问他几个问题,看他苦思冥想又想不出来的无奈模样。
苏木谣有点喜欢上这种游戏。反正是在秘境之中,假如出去,音字阁主肯定不可能任她这样作弄的。她似乎愈来愈放肆了。
这个三百年前的阁主,反应比一般人迟钝,美貌却在一点点恢复,怎么比都输不了。连木谣都不得不赞叹,真是从头发丝美到脚板底,从天上美到天下,从万年前美到万年后啊。若是那双眸子再深邃一点,什么多余的修饰都不必了。
现在他的眼眸,清澈,纯净,像极了第一次与不灭相见的时候,却少了神君的高傲与戾气,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苏木谣托腮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
快三更,木谣毫无睡意,风荷的眼皮在打架。她走过去,半蹲着仰头问:“你困了么?”
风荷伸出指,点在她的额头。
“不要靠那么近。”一盆凉水浇下,木谣的笑容淡去。她轻声问:
“你讨厌我接近你么?”因为讨厌这身体里熟悉的气息么?
她眼睛苦涩,他神色却变了,指尖的抵触变为抚摸,长长的睫毛温柔垂着,覆上一层细碎的光。他从她的额,抚摸到鬓角,沿着那弧线到达耳垂,慢慢落在她的颈上。
她看着他。
他闭上眼睛:“困了。我睡了。”
这是在自欺欺人么?
第41章 沉梦
木谣不禁挂上一丝笑,同他说:“若是困了,就去榻上睡一会儿,我给你守夜。”
知道二人终究会有别离的那一天,奔向各自不同的去处,她有等待着她的人,而他也终将成为另一个灵魂。正因如此,她格外珍惜与这个“他”相处的时光,哪怕只是看着他的睡颜。
烛火摇曳,光泽在他额头上流转,温暖也明亮。风荷睡着的时候,睫毛妥帖地盖在眼睑,更显得纤长。他嘴角无弧度,即便如凡人般沉浸睡梦,或许也跟从前在万神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陷入一个没有意识的状态吧。木谣起身,理了理他的被角。
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姑娘睡了么?”木谣听出是早上那个苏筠的声音,悄步走到门边:“苏公子。有什么事么?”
他低柔的声音从门缝飘来:
“寒夜漫漫,我无心睡眠,见姑娘房中灯亮着,想着姑娘是否也是如此,便忝颜来叨扰了。”
木谣不为所动。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看苏公子是读书人,如此深夜,敲响一个姑娘的房门,难道不觉得不妥么。”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总觉得跟这个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大概,是他的声音里总含有一丝压抑着的什么,即使温和地笑脸待人,也让人觉得犹如深潭之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苏筠轻轻一笑:“我以为姑娘是世外人,不会在乎这些。”
木谣不假思索:“我不是世外人,我是个世俗人。”
“世俗人?世俗人更好,”苏筠仍是笑意盈盈,“我最爱与世俗人说话,他们通人情,知义理,还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
这话说得,好像他自己非人似的。
“我不会讲故事。”这个苏筠,难道专门来找她听故事?那何不如去寻苏留庚,蓬莱门主,学识渊博也阅历颇深,恐怕更能得他心意吧。
岂料这厮见招拆招:“那我给姑娘讲个故事吧。”
木谣:“……”行吧,看来苏公子是属牛皮糖的,黏得死死,甩也甩不掉。为了不打扰到风荷睡眠,木谣索性开了门,与他见面招呼,坐到院子里一棵槐花树下。
槐花初开,蜜香四溢。夜的颜色染成旖旎,这小院却独得好一份清净。木谣将目光从窗口暖黄的灯光处移开,方才淡淡开口,“公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苏筠轻轻叹气,就像吐出一口浓醇将散的酒气。他的神色也仿如沉醉,在槐花香里愈发显得梦幻:
“唉,姑娘误会了,苏某确实只想讲一个故事,而已,”这男子的容貌平淡无奇,唯独眼睛生得极好,流光溢彩般,轻轻一瞥,似有让人色与魂授的魅力。他就那样看着苏木谣。
木谣无奈:“好吧,那你说。”
苏筠还自己带了个酒葫芦,很普通的样式,与后世那些落魄道士腰上挂着的没什么分别。当着木谣的面,拧开喝了一口,喉结微动。风吹过,他长叹一口气:“很久很久以前……”
凡世间这些故事,都要有个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前缀,仿佛没这样的背景,整个故事就够不上神秘非凡一般。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间有一个恶人,他确确实实是个恶人,但他一开始并没作恶。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矛盾——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
“这个恶人就这么生存在天地间,没人来讨伐他,因为没人看见他的恶。又在很久很久以后,世上诞生了一个佛陀。他是个真真正正的佛陀。因世间是这样小的一个世间,佛陀自然而然地遇上了恶人。这佛掐指一算,看见了恶人的未来,知晓他会成为天上天下最恶的恶人,便下定决心要诛杀他。”
“佛陀有个小弟子,因怜惜那人的命运,自作主张藏匿了他,佛陀对弟子说:‘我观未来大千,此人会引来万世灭顶之灾’,弟子答‘尊者既已预见一切,便应知道无法阻我救他’,佛陀道了一句‘善哉’,便沉入了极乐莲池,从此不问世事。”
“你这故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木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人之初,性本善,就算不是善,也不该是恶,哪有人一开始就被贴上恶人标签的。”
“他天生是恶。”
“我问你,善恶要怎么定义?”木谣冷不防地问。实则这问题实在是老掉牙,耳朵都听起茧了,更在音字阁的长老讲学的课业中频频出现,不仅是弟子之间互相引经据典的话题,也是古往今来一个永恒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