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与倾珀相见,是在仙界宴仙时,惊鸿一面,不过如此。再一次相见,却是在一处墓地。
那男子生如冰雪,萧瑟孑然,连身边的风也静止,衣袂纹丝不动,整个人如同凝在了那碑前。
幻清随意往地上一躺,花儿熏人,草叶也软。这一片如春一般,他那儿却寒冬腊月。啧啧道:
“没想到在此处还能遇见你,真是稀奇。”
倾珀头也没回,背影孤高而冷,说的话也不好听:
“……莫不是仙界没人了,竟派你来。”
幻清随手一点,一块石子儿撞在无字碑上,又弹落于荒草中。他唇一张,嘲讽回去:
“穆灵仙去百年之久,未有一块骸骨留在世上。各个殿中皆供奉他的牌位,日夜香火不停。你特地在此立这衣冠冢,实在是多此一举。”
倾珀听了这话,良久沉默。继而,轻轻弯下腰,手指抚摸在那碑上,仿佛抚摸最亲密的爱人。
他喃喃,“……多此一举么?是了,世人都如此想。可我,不过是不想忘记。”
幻清好奇:“不想忘记什么?”
“不想忘记不能忘记的。”
“不能忘记什么?”
倾珀一瞬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他想了想,慢吞吞地说:
“我……忘了。”
忘了?忘了!幻清抚掌,大笑起来:
“真是玄妙啊玄妙!忘了不能忘记的,却记得自己,不想忘记那些不可忘的!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出。也不也此伤神,伸出五指,对着倾珀的背影,掐念着算了算。
他是这一道上的天才。哪管对面是人还是鬼,他也能算的清清楚楚。可是倾珀像是一团雾,把自己罩着,别人要碰,就将伸出手的人也给笼进去。他皱了皱眉,有一瞬间的迷惘。立刻又清醒过来,幻清想,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于是,他像是往常为那些凡夫俗子,留下一些谶言般,做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你很痛苦。你活得很痛苦。而你将一直痛苦下去,直到你记起所有不能忘记的事情之前。”
幻清一脸神秘莫测。
倾珀不发一语,他像是一直都这么安静,做凡人如此,成仙也如此。回转过身,望过来时,眼睛也很安静,是那种一眼就望得到底的黑,与一眼忘不见边境的寒冷。
幻清的手指放下。
他是真正能悟道的人。
却有前尘未消。
幻清能勘天机,他有个毕生的心愿,那就是勘破天道。
修道的最高境界,是神。
天道是神的栖息地,是神的归处。
他要找到他们,哪怕只是他们的埋骨之地。他渴望着一切有关那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消失灭绝的种族的讯息。
他为此痴狂。
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点线索。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个子才高出自己腰间一点,眉眼清冷灵秀的姑娘。他缓缓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原来是你。”
木谣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不愧是……转生,上好的根骨,上好的心境,是个千年难遇的好苗子。”
云阑垂着眼睛,撵了撵手指,“可惜,魂魄是残缺的,像是曾经碎裂成无数片,又被人硬生生地拼合了起来。这拼合的力量,非常强悍而神秘。连我,想要触及哪怕一点点,都会立刻被弹开,始终无法窥测。”
木谣怔怔,看见他腰间玉牌时,忽然反应过来。
“弟子拜见幻清仙尊。”她要行礼,云阑却制止了她。
他颇为嫌弃地挥挥袖子,“凡人果真麻烦,总爱弄些繁文缛节,搞得本尊都不愿出门。”
木谣垂着头:“云归规矩,弟子不能不守。”
云阑“噗嗤”一笑,“行行行,你愿意用那些规矩束缚自己,我也管不得。”他哼笑一声:
“难道本尊还怕受不起你这一拜不成。”
木谣便恭恭谨谨地行了礼,再抬头时,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敢问仙尊,您一开始说的那些话是何意?”她轻轻地皱起眉,有些忧愁,“实不相瞒,弟子最近一直颇为困扰。”
“哦?你在困扰什么?”
“前世。”木谣苦笑了下,她来云归修习的这段时日,没想到切切实实遇到的,第一个阻碍,竟是来自自身,“观生镜出自您手,那化风穴镜阵亦是您打造。您方才所言,想必是一眼看破弟子前身,弟子想求仙尊不吝告知,我,究竟是谁。”
他们都说她是另一个人。
那她到底是谁。如果她是某个死去,却活在别人心中的人,他们都将她看做“那个人”。那蓬莱苏家,苏枝苏木谣又是谁……
云阑古怪一笑:“为何不去寻你们阁主?他对你,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木谣却垂下眼,有点沮丧,“我不敢问……”
如果那是一道伤口,揭开就鲜血淋漓,形同摧毁。她有什么勇气,有什么立场去触碰呢?
“浮云殿乾坤门,”云阑忽然道,“在最里边的暗格里,有一面镜子,名叫浮生镜。它锁着所有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说的前尘,与来生。”
“你要是真的好奇那些旧事,便自己去看吧。”
“与他……与阁主有关么?”木谣喃喃。
“那是自然,干系可大着呢。”云阑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木谣猛地看向他,她的目光,刚刚流露出一丝渴问,云阑便连连摆手:
“我若是这么轻易便告诉你了,一切不就不有趣了?小姑娘,活着之所以有意思,是因为前路未知。就像我,我算得出别人的命理,却始终算不得自己的,这才觉得活着很有趣味儿,否则,早便投了虚空海,绝了生念了。”忧愁地叹了口气。
木谣:“……”
她踮起脚,将手里的书本塞回架子中,云阑望着她,自言自语:
“不过,你的体质真是奇怪,你的十六年人生,空白一片,可是前世,乃至前前世,我都能看得清楚,难道说,是有人故意抹去,不叫我见?”可是,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隐瞒十六年的过去,难道一个凡人的过去,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云阑在书架间踱步,猛然一顿。
十六年。
他忽然想通了一个关键。
倾珀仙尊,曾经闭关了整整十六年。
……
木谣眼睁睁看着那个青衣男子撞倒一个花瓶,绝尘而去。
“浮生镜……”她心里默念了会儿这三个字,又随手取了本书翻看,半个时辰后,回到音字阁参加音试。
这是入门来的第一次正式试炼,音字阁以音为器,化灵入音,借此除魔涤心。金仙衣一把无相琵琶早已出神入化,依然赢得满堂喝彩,苏木谣一只简陋陶埙,因她多有练习,倒也不输人下。
“吾音字阁真是人才辈出。”老先生捋着胡子,一脸欣慰。
夜间,金仙衣睡得沉,苏木谣近来睡眠不佳,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在唤:
“主公,主公。”
她半睁开眼,云雾之中,隐约有一团红色飘来,那声音继续道:
“主公,我终于见到你了。时隔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三年又三天,我终于与您相见了。”
空灵又虚幻,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到来。
“……谁?”木谣定了定神,看清茫茫云雾中,款款地走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少年,身着红衫,生得下巴尖尖,唇红齿白。对着木谣,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像珠子一样滑落。
发现不是金仙衣,木谣霍然清醒,她翻起身,抱着被褥,惊恐:
“你是谁?”
少年哽咽地说:“主公,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阿狸,红尾阿狸呀。”
他要走到床边来,木谣一悚,立刻从床的另一边跳下。四周皆是云雾,连桌椅也隐没了,只剩个大概的轮廓,一时间,竟让木谣辨不清方向。
她盯着那少年,心想,这必是妖孽变化,背在身后的手,蓦地现出一只陶埙,放在唇边就吹。
她吹得两颊冒汗,气息紊乱,那妖孽纹丝不动。
他美目幽幽斜睨,伤心地说:
“除魔曲。主公,您终于会吹除魔曲了。我以前怎么劝,您都不愿意学的,还嫌我烦。现在您终于会吹了,阿狸好欣慰好欣慰。虽然不甚好听。”
“……”不好听?木谣郁闷,于是吹得更加卖力,手上突地被人捉住,那妖孽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