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诉长于蓬莱,人人说他无亲无故,是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因苏家公子一时恻隐而带回来的孩子。
事实上,他确实经历了几次战乱,也确实在这世间流离奔波。但是他并非没有亲人,他曾经,有一个哥哥。
对于从前的云诉来说,所谓兄友弟恭,却是他最憎恨的词语。
因为他的哥哥,曾杀亲证道。
那一年,大雪封路,里外不通。
作为猎户之家,没有了经济来源,只能坐吃山空。七岁的孩子盼着来年开春,坐在窗边,望着满山大雪,紧紧拉住兄长衣袖,饿得眼冒金星。
他的兄长好像没什么饥饿的感觉,只日渐不喜与他亲近,拂开孩子的手,持着古旧的书简,口念一些玄乎其玄的术语。
一天夜里,兄长带着饿得睡不着觉的他,走进一个冰雪覆盖的山洞,将他留在了那里。
黑暗的夜,结冰的山洞,蛰伏的危机。幼小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不,他并没有活下来。
那个孩子,在洞中死去了。
他迷路了。
小孩恐惧的哭声,惊醒了冬眠的野兽,甚至还来不及尖叫,长长的獠牙便咬断了他的咽喉。
孩子死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茫然不解,他脑海中的记忆,还停留在哥哥温柔的神色,以及拍在肩膀上的温和触感。
——前面有吃的,阿诉,去吧。
他相信了这话,喜悦地跑向前。一转眼,哥哥就不见了。
他不知道死去的人,为什么还能有意识。他在无边的黑暗中想了很久,忽然在某一刻,想通了。
啊,原来,他被抛弃了。
被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哥哥抛弃了。
可是为什么呢,他想问,为什么呢?
假设了许多可能,为贫穷所迫也好,单纯地心生厌恶也罢。
他想了很多很多理由。
“你想知道真相吗?”随着这一句询问,他的魂魄,忽然被吸附进什么东西里。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那副僵冷的身躯之中,四肢齐全,神志清醒。`
而那只野兽,被开膛破肚,死状恐怖。
那是一个春日,他活了过来。
他欢欣喜悦,飞奔回家,可是他的家,那个狭窄的茅屋早已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四周还有烧焦的痕迹,路过的樵夫见他呆怔,用一种艳羡的口吻告诉他,曾有云家子,在此处飞升了。
天边云霞蒸蔚,仿佛人人向往的极乐之境。
孩子站在岩石旁,满嘴苦涩,苦不堪言。他没有想到,像垃圾一样把亲弟弟舍弃的理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一心向道、无情无欲?
竟然只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吗?
只有七岁却早慧的孩童,在那一瞬间,彻底地崩溃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山上滚下去,满身污泥,衣衫褴褛,像个走到绝境的乞丐,路过一间香火鼎盛的庙宇,人人对着神仙的画像顶礼膜拜。
赞他大爱无疆。颂他慈悲为怀。
小孩面无血色,捂着嘴干呕不止。
心底忽然又响起之前那个声音:
“你怨恨吗?”
那声音像是要撕开什么,缓慢地,将鲜血淋漓的伤口赤.裸呈现:
“你恨这痴心妄想的世人吗?”
“恨这肮脏黑暗的仙途吗?”
“恨这荒诞无稽的世道吗?”
从此,他的心中,一只潜藏的魔,睁开了血红的双眼。
……
风荷凝视少年忽明忽暗的眼眸,心底隐隐不安。
他淡淡道:“我不知你对云归的敌意从何而来,但你若有行差走错、做出危急本门之事,我也绝不会姑息。”
少年冷哼一声,“劳您挂念。”
他转身就要离开,风荷唤住了他,低低道:
“云诉。心魔太深,害人害己。”
云诉轻嗤,朗声道:
“心魔就一定意味着阻碍与痛苦么?你怎知不能为我所用,成我臂膀。”
他的眼中,是一成不变的倨傲。
第33章 人间(1)
上古元年,第九重天,有神主宰花开花落,一日入梦,魂魄分离,化一白狐。
狐性纯净,花神爱之,豢养身侧。
灵狐诞生当日,九重天自生一世界,其中流霞变幻,星辰亘古,遂命名不灭天,为第十重。
此狐掌管此天,赐名不灭,司星辰明亮,性极刚烈。
见花开有时,水流终竭,星光常灭,故求永恒。
遁入人世,遇一孤女,死生相许,缠绵爱极。
后怜其命途多舛,为之逆天改命,真神震怒,女为天不容,魂飞魄散。
狐叛不灭天,遁入人世,淫.乱杀戮,生灵涂炭,颠倒人间。
真神降罪,永世囚禁。故后世狐多性淫狡猾,常为灵物,永不化神。
——《上古志异》
启程去人间的那一天,阿谣收拾了行李,乖巧地挎着包袱,笑眯眯地站在青鹤旁,眼睛不时别向身边男子,仿佛欲言,却又止。
不灭抱着臂,冷冷地哼上一声。他还没忘记前些日子她对他发脾气那事儿呢!
直被小姑娘眼巴巴地看了半晌,这才纡尊降贵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上柔软的鹤背。
青鹤低着颈,啄了啄自个儿的羽,动动眼珠子斜睨那白衣男子:没出息。
狐狸不甘示弱斜回去:我乐意。
云霄漫漫,鹤飞九天。
羽扇轻摇,越摇越快,发丝在额头边飞呀飞,少女纳闷地瞟他一眼,忽然好像恍然大悟一般,笑眼弯弯地大剌剌伸出双臂。那姿势,分明就写着五个大字“过来给抱抱”。
滚蛋!谁要你抱了!还当他是那个狐狸团子啊——
片刻后,窝在少女怀里,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的某神君颓废地叹了口气。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鼻尖是少女皂荚的清香,眯起眼睛,天上的云抹着青天,青天拥着白云。大抵,人间话本子里说的“岁月静好”,不过如此了罢。
要说人间,那可真是个极妙的去处。人间的黑夜与白天是不同的,人间的星子是常亮的,人间的海是有难以丈量的深度的……硬要说哪里好,也没多好,只是比天上热闹些,广阔些,暖和些。
几日后是人间的上元节,他们暂时安身的这个都城叫做清都,年年都要举办灯会。阿谣去买胭脂和新衣裳,留下不灭在房中。某狐狸卧在床上想打滚,又觉得有损自己威武不凡的形象,好歹忍住了,翻了个身作挺尸状。
明明是很颓废的动作,但他风华正茂,又生得雪白俊美,即便是在不算华美的锦被之上,这般青丝铺泄,衣襟半敞,锁骨以下若隐若现,也显得风流勾人。偏这货没啥自知之明,从不曾想过弄个法术遮掩些容貌,这下好,昨夜路过一间赌坊时,就被一络腮胡子拦下:
“小娘子生得好风流好俊俏,愿不愿意与爷困上一觉?”还顶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飞了个媚眼,不灭粲然一笑,抡起拳头把这厮揍得满地找牙,末了拍拍手捏个诀就要将他连皮带骨烧成灰,刚从糕点铺子走出的阿谣大惊,飞快地冲过来将他拦下:
“不要冲动啊杀人犯法啊!”
一脚踩在大汉胸口的不灭,没有意识到各路惊艳的目光,光顾着委屈不能弄死脚底这家伙,阿谣拉着他匆匆走开,看他一眼又一眼,忽然翻着白眼啐了句:
“狐狸精。”
“……”心好痛。
后来每逢出门,他便布下障眼法,叫人们都记不得他与阿谣的相貌。
窗外传来幽幽怜怜的歌声,勾人愁情。不灭侧耳聆听,意念才一动,立时便款然落地,脚下稳稳踩着一只画舫的船舷。
画舫孤立河中,正在水面上悠悠飘荡。掀帘走出的婢女撞见这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尖叫一声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名堂。里间弹唱声停了片刻,紧接着温婉的声音传来:
“阁下何人?”
不灭往那一片明亮的船舱走去,反问:“你手中是何物?”
里间另一道稚□□声暗恼地说:“这人好不知礼。”
那先前出言的女声却莞尔:“郎君进来看看,不就知晓了。”
不灭“唔”了一声,两根修长的手指掀开青色帘布,身子探进。里边锦座帘旌,桌案小几,一应俱全。女子一身黄衫,倚着一把半人高的东西,古木浮雕彩饰凤尾,手在竖弦上闲闲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