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那孑然的雪白背影跑去,湿透的裙裾水花乱洒,长发在空中飞扬,喘着气停在了那人面前。
仰起小脸,不用想象,就知道是用那种十分虔诚、仰慕的眼神注视着。
注视着那曾给予她新生的人。
云诉紧紧地闭上了眼。
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
这些记忆让他痛苦不堪,唇角缓缓地渗出一丝乌血。
垂在身畔的手掌却死死握紧。
他想。
一切都是他的选择,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后悔的……
眼神重新恢复冷寂,抬指揩去唇角的血丝,扭头,却对上红衣少女一对紧蹙的柳眉。
……
风荷的面容在逆光中看不清楚,只是给人以一种过分安静的感觉。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千年、万年的时光犹如缓缓淌过的溪水,没有带走他鲜嫩的青春与绝色的容貌,只是给他镀上了一股温和古雅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觉得即使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也能获得心的安宁。
她追上他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随他走过一座石桥,这样的场景总是让她回忆起幻境里,不灭站在桥上拈果入唇的模样。
她杂七杂八地想,也许很多很多年前,小荷君也曾是那样鲜衣怒马的少年,也曾那样嬉笑怒骂、尽情地,无所顾忌地表达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在想什么。”风荷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仍然充满了疲惫,看向她的眼神却有了温度。
木谣心口一疼,默默上前两步,将小手缩进他的掌心,让他握住自己的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荷君,之前我误入了幻清仙尊的镜阵……”
他的手紧了紧,“你……看见了什么。”
“前世,”她歪头笑了笑,“我看见了我的前世。我还看见一个与您长得特别像的人,一开始的时候,我把你们弄混了。”
话锋一转,“可是他可跟您一点也不一样,他是只狐狸,为人又狡猾又轻浮……”
木谣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没发觉风荷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木谣自顾自地说着,发觉周身气氛奇怪地凝滞了,抬头看向风荷,他精致的侧脸线条微绷,不知在想什么,“你走完了她的一生么。”他忽然轻轻地问。
意识到他口中的“她”是谁,木谣微微点头,却为风荷的语气感到奇怪,还没来得及询问又听他道:
“你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是放不下的人么。”
未了的心愿,放不下的人。
即所谓缺憾。
木谣却蹙紧了眉。
“为什么你们都要问这个问题呢?”她感到迷惑,目光清澈地看向风荷,“虽然幻境即前世,可于我而言,前世的我——‘她’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了。”
风荷的脸色一寸寸变白,他唇瓣微张,眼睛紧紧地看着她,好像立时便要制止她说下去,却终究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
卷翘长睫下的眸光动荡,氤氲着一种飘渺又虚幻的情绪,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她开合的嘴唇,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洪流之中,在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冲击下晕头转向。
她一五一十,清楚地说:
“我与她,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同,接触的人不同,思想方式也不同。譬如她喜欢的我不一定喜欢,她厌恶的我也不一定讨厌。在面对某件事时,我们做出的选择也会有所不同。”
“世人必定会经历轮回。如果人人都能活出完美无瑕的一生,那么所谓黄泉,所谓忘川,所谓孟婆汤……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目光坚定:“再者,我在此世还有牵挂的人、牵挂的事,仇者未死、恩情未报,又怎么可能活于前尘,沉溺过去?”
她漆黑的眼睛中,是无比深刻名为清醒的情绪,尖锐如一把利剑般,猛地刺破谁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回忆,刹那间如捅入心脏般鲜血四溅、疼痛入骨。
那铺天盖地的血色,狰狞地嘲笑谁红尘困苦不得解脱,讽刺他欺骗执迷自我折磨。
于是风荷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以形容。
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好似喃喃一般,轻声地说:
“是啊。你已不再是她。”
他几乎是飞快地,甩袖往前走去,雪色衣袍纠缠着长及衣摆的黑发,仙气十足。却一脚踩进一处坑洼,身体微微地踉跄,整个人便在一瞬间显得失魂落魄,又寂寥至极。
苏木谣怔怔地望着。
她是不是……说错话了?心脏又在一抽一抽地疼痛,木谣迷惘地纠紧了眉毛,这种感觉,到底是为什么?
无意识地迈动步子,来到那早已停驻在树下的雪白身影前,她仰头看他,有些无措地说:
“对不起。”尽管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风荷没有说话。他只是用一种温柔又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她,这样的神色似曾相识,木谣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眼睫一颤,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谣,你真傻。”
为什么要把一切这样明白地揭开呢?为什么不肯给自己也给他留下余地呢?
风荷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可以利用我?”
他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慢慢地靠近,吐息如寒梅清冷,就在咫尺之距。雪白的肌肤,一绺青丝柔顺地从颊边垂落。长睫掩映之下,隐隐一抹暗金流动,却又转瞬归于寂静。
他低声说:
“你可以利用我,遍览云归珍稀古籍、学习这世间顶绝仙术。渡你百年或是千年修为、助你筑成仙根、一步登天。”
“利用我杀了夙陨,杀了你的仇人,替你报仇雪恨……诸如种种,阿谣,只要你开口说,我必定会应允你。”
他给她这样的机会,所有的纵容所有的爱护所有的眷慕,都是允她肆意而为的暗示。
木谣愣住。她看着面前这人的脸庞,此时的他,染上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人间,甚至用尽那些描绘仙人的词汇都无法形容的美丽。
优雅的、远古的、极致圣洁的,又隐隐有着那样哀祷的姿态,像一个……即将献身于某种宏大祭祀的神明。
木谣好像能听见胸腔里那剧烈的心跳,一声一声,她的心仿佛变成了云归门那一口灵钟,明明只是被他轻轻一敲,就如此声势浩大绵延不绝。
她在他深深的注视下,感到一阵眩晕。
可是就在那种目眩神晕中,木谣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不会的,”她望着风荷的眼神,是那么虔诚,“荷君,我永远不会利用你的。”
风荷抚在她眉间的指一颤。
耳边响起谁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你这个人啊看着聪明,其实傻得很,一不小心就会被人骗得团团转!不过现在可以放心啦,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利用你、伤害你。”
他心口疼痛,不自觉徐徐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明明她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却觉得随时都会再度失去……
也许,是他与她之间已经遭受了太多苦难,而这些苦难没有使他练就坚强的心性,反而让他变得比从前还要脆弱、甚至患得患失。
他苦笑。真是……没用啊。
在那些无比漫长的岁月中,他似乎学会了凡人的很多东西。
那些东西有好有坏,譬如爱、譬如恨、譬如妒忌、譬如伪装……
只是,他恐怕永远都学不会放手了。
轻软的少女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荷君,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你之前不是想知道,苏泽对我是怎样的恩情么,”风荷与她额头相抵,轻轻地阖上眼帘,白光一闪,一些记忆便沿着风荷的灵识传递到木谣的脑海之中。
日薄西山,一名樵夫在树根下捡到了襁褓中的弃婴。这婴孩生性安静,从不哭闹。待他乖巧无虞地长成了少年,却不爱俗世繁华,喜与山水为伴,常在瀑布之下打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后来樵夫病逝,那少年将他妥善安葬后,便收拾了行囊至人世间继续修行。某日雷声轰鸣,大雨忽至,三天三夜不歇。
少年蜷缩在破庙之中卧听雨声,在那夜最安静的时刻死去。
再度睁眼,却来到了一片曼妙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