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白衣浮在半空,将这浓墨一般的黑暗,极致地割裂开来。世间重又天高云淡。
是风荷。
“夙陨,你果然还是来了。”古雅清冷的声音。
红衣男子听了他话,勾起唇角,肩部一阵抽搐,竟生出一条新的手臂,尚在扭动。“此处有我毕生所求,怎可不来?”
风荷一卷袖子,将他击翻在地。敛了眉:“你何时……”
夙陨低笑,揩去唇角血渍,忽然五指成爪,角度刁钻,直袭一旁的女娃。他竟不顾强大威压,也要将苏木谣杀死!
木谣避无可避,身子一轻,天旋地转,眼前抹过雪白之色,仰头,已被风荷揽入怀中。那月华般清冷的眼神扫过,她的心一颤。
夙陨站起,红衣在风中猎猎响动。他眼里映着那白色:“倾珀,如今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怎样。”
风荷静静地睨着他。
脚下腾起黑气,夙陨的眸中,一瞬间犹如血海翻腾:
“我们来赌,尘埃落定,一切会不会归于原点!我赌俗世三千,轮回竭尽,天命终将倾覆,即便是神,也无能为力!”
猖狂大笑,在黑色的雾中匿去了行迹。
此时已是月上梢头,人影重叠。
瘦小的手拽住雪色白袍,女孩的声音惶恐不安:
“求您,去救救……阿雯……”她低着头,没有看见风荷脸色,苍白如纸。
……
苏木谣与风荷,是在一间破庙见到阿雯的。
她浑身破败,卧在蒲团上,缩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木谣几步上前,伏在她身畔,慌乱地唤她名字。
阿雯眼睫一颤,从昏沉中醒来。她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一个比她的一生还要漫长的梦。她看着木谣,心口涌上失而复得的喜悦,既而被更加浓烈的悲伤淹没。
脸上还有血痕未干,粘稠的血顺着眼角留下。抬手一抹,阿雯有些茫然:“我竟也有血肉……”
是了。她记起来了。她本是一株昙花,得那人一滴鲜血,机缘所至,才能化出肉身,跳脱轮回,来这凡尘体会一遭。
可如今,血要尽了,魂魄也即将散去。
木谣抱着她,哭得嘶哑。
阿雯静看着在木谣怀里,自己渐渐透明的身体,慢慢地想。
她的一生在等待什么人。
她的一生要守护什么人。
她在梦里得到了答案。温柔地望向那一袭静默白衣。您看,我做到了。
风荷的眸如浸在墨里,如同望进了她,似乎又从没望进。
阿谣便将唇递到木谣耳边,像那夜一般,轻轻地说。“阿雯此生,只有一件遗憾,便是未能报完荷君恩情,就要如此故去……木谣,你允我一件事罢……今后……可否……”
声音落下的时候,木谣怀里已空空如也。她呆呆地看着手掌,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打湿蒲团。蒲团上只剩一节碧色的藤条,化成一条长鞭。
风荷没有神情,见她泪流不止,指尖轻轻一动。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阿雯不过是归于天命。你莫哭。”淡漠冷静,除开最后三字,没有一点人情。木谣怔怔地看向他。
寒风灌进破庙,刀子一般刮着她的脸。
她忽然朝着风荷跪下,双手交错叩拜,乱发铺散在地上。再抬起头,泪痕交错,眼神却坚定。
“您可否……教我法术。”
“你要修道登仙?”
木谣抓紧了手里藤鞭,摇了摇头。
“我要……斩尽妖邪,报仇雪恨。”
“本君从不收徒。”他的身影背着月色,神情模糊。
“那这世间……可有修道之处。”
风荷不语。
木谣膝行向前,一叩首,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请您带我去。”
风荷依旧沉默。
“请您带我去。”
风荷终于低下头,冷漠地与她对视。
木谣无法忍受那种冷漠,闭上眼睛,再叩首:
“请您带我去。”
双肩被人握住,一股很轻的力道把她搀起,风荷单膝跪在地上,捧着她的脸。
手指拂过苍白的额头,鲜血染上指尖。他的眼中带着点恼怒,无奈,还有些极深的东西:
“我答应你。”
木谣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风荷抱起女孩小小的身子,看见她手里紧捏的长鞭,蹙了眉。生死皆是那花妖造化,本无需感怀。
只是,从今以后。
仙人背影渐远,风声呼啸,破庙中血气散尽。
独留若有若无的叹息。
再无人于深雪夜静,门扉轻启之时,道一声恭迎了。
……
第3章 年年复年年,岁岁盼平安
蓬莱有车辇,名为青鹤,御风而行,日弛千里。
此车虽名青鹤,但光看外形,与鹤全然不似,车身通体暗红,与青也并无关系。
何以得名,蓬莱有个传说。
曾有仙侣阴阳两隔,青鹤仆为圆主人心愿,撞死在蓬莱岛的某个山头上,化作一辆横跨阴阳、穿越时空的车辇,只为将主人送到所爱身边。
这故事很是诡异荒诞,时人全当个笑话来听。如今随着蓬莱苏家覆灭,岛中根基尽毁,满目疮痍,寸草不生,这个故事,从此也不会再有人提起了吧。
气流急逝,暗红古朴的车辇在云上穿梭,木谣孤身一人,于青鹤车里熟睡。
这一觉不长,却眠中有梦。梦里有巍峨荒凉的高山,有明亮灼人的天光。
还有一个人。
一个青衣的人,逆着撕扯山风,登上高山之巅,来到一座孤坟前。
半跪于地,将一把铁剑插入黄土之中,剑身锈迹斑斑。刹那间,云层在他头顶汇聚,仿佛凝聚成巨大的白色漩涡。
他仰天长笑,笑声苍凉:
“云之归处,便是云归。我找到了!从今以后,此地就是你的归途,亦是我的归途。”
眼泪滚滚而落,打湿了膝下的黄土。不,不是泪水,应当是天下雨了。瓢泼大雨。
是天在震怒,风云变色。天雷如光蛇闪现,下一刻便炸裂在他身边。
他蓬头垢面,青衣染血,还是笑着在说:
“我找到了!从今以后,我是这山,我是这水,我是流动的云,是静止的幻影。
是这花月鸟兽虫鱼精怪,是这一草一木,永远永远地陪伴着你!”
说罢轰然倒地,血肉消融,骨架飞灰,只剩那把剑,孑然屹立在孤坟之上。
春去秋来,白雪皑皑落下,掩尽岁月悲欢。
苏木谣怔然而醒,良久,伸手掀起车帘,一只仙鹤清鸣着飞过,云雾缭绕,眼中映入绿水青山。
飞瀑冷泉,怪石嶙峋,虹光斑斓,草木洗翠,凝神细看,似有奇珍异兽,奔跑在田野之上。
比蓬莱更像仙境。美如虚幻。
青鹤车仍在前行,苏木谣远望一眼,僵住。
云中有一座,与她梦中一模一样的高山。与阿雯曾指给她看的,亦是同一座。
云归山。
什么东西从手心滑落。苏木谣低头去拾,那是一块拇指大小,串着细绳的白玉。耳边仿佛响起那人声音。
“天下仙门百家,汇集其成,莫若云归。恰逢三日后云归门招生大典,你——或可一试。”
在她掌心放入一物,指尖相触,微凉,触之即离。“持此玉可入其结界,无人能阻。”
木谣拈着那玉,见它样式普通,却晶莹剔透,其间流淌一抹碧色,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它……可有名字?”
“名为归来。”
沉默,期盼地看向那清冷的背影:
“那么我……还会与您再见么?”
风掀起他如墨长发,衣袍翩然:
“有缘自会相见。”
身影在月光下淡去。从回忆抽身,苏木谣怔怔看了那玉许久,才戴在脖颈之上。
青鹤车停在云归山下。
苏木谣领了名签,跟随新弟子,一个一个走上前方大桥。
忽然大风刮卷,脚底生出无边河渊,漩涡重重,浪潮激吼,汹涌澎湃。
有弟子东倒西歪,满面惶恐,有弟子摔入水中,大浪扑来,一个激灵,却觉周身水波宁静,头顶白桥平跨,虹彩高悬,满眼清明,哪来的惊险孤索,渊流急湍?
如此一番人数去了五分之二。却有一个瘦弱女孩,走在最前,她的神色,就像走在最普通的桥梁之上,与他人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