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踩着拖鞋跨过门槛,收了伞,放在门边,沿着旁边木廊绕过天井。堂屋里,王遗风背对着门站着,和副导说话。
面朝门的副导先看见了他,哎哟,白少爷这是落难了,怎个小厮打扮?
莫雨没回声,先对着王遗风道,导演。
整个剧组里,没人能搞清楚王遗风脑子里在想什么。就冲他拎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来演主角白锦鸿,让一干大腕来给新人作配,明知这戏拍砸了他兜不住,却还坚持己见,非要莫雨来演。
王遗风慢慢转过身子,看了眼窗外,这种天气,能拍什么戏。
副导连忙道,打听过了,明个就晴了,往后都是晴天,不怕耽误。
莫雨望向天井里淅淅沥沥的雨丝:晏萍下葬的时候,雨就这样,不大不小,老也不停。
王遗风目光转向他,还有呢?
我娶谢宛玉的那天,也下了雨,我心里想着,都怪我,让晏萍不开心。我明知道她不开心,还是跟宛玉拜了天地。
还有呢?
日本人当着我的面,把晏萍的墓碑砸了。
副导打了个寒噤,突然悟了:王遗风根本不是在惋惜下雨天拍不了戏,他是在考莫雨。眼下戏才拍了十分之一都不到,莫雨居然把整本都记得一清二楚,太恐怖了。
王遗风点了点头,嗯,你现在想拍哪场?
一滴雨水从廊檐下落进来,溅在莫雨脸上,他冷淡道,我不想拍。
那你想做什么?
回去睡个觉,等雨停了去钓鱼,老板娘说,这里鱼个头特别大。
副导腮帮一抖,战战兢兢地看向王遗风,生怕大导演下一秒就动怒,万一牵连到他身上……他偷瞪了莫雨一眼,一个新人,还敢摆架子!
好,王遗风居然没发火,盘瑶的景要拍四个月,时间很长,从明天开始,你不拍戏的时候,就去钓鱼,钓不到,不要回来。
剧组杀青以后,莫雨有一次碰上副导,才知道他那天走后,王遗风和副导之间还有段对话。
当时副导几番欲言又止,王遗风拿茶杯盖揩揩浮上来的叶沫,眼也不抬:别猜了,他不是我私生子,也没投钱。
副导差点呛到,王导果然无所不知,连他们私下八卦莫雨这小子是不是制片方硬塞进来的都晓得。
导演,那您干嘛忍着他……
茶杯放回桌上,王遗风轻声哼笑:看着聪明,心里浮躁着呢。去钓钓鱼也好,磨磨性子,要是再不成熟,附近不是有个黄帝庙么,把他送进去敲钟。
副导忍着笑,那个,人毕竟是主角,真送到庙里,谁来演白锦鸿啊?
你来?
我、我哪儿行,副导忙摆手,我只会拍片子。
那就好好拍片,少说闲言碎语。
副导演不了白锦鸿,莫雨也没被送进黄帝庙。
一开始,莫雨没把钓鱼当回事。
很快,他就被盘瑶的鱼给教育了。
盘瑶的水清澈得能看见鹅卵石,也能一眼望见里头游来游去的鱼,它们身子灵活得很,游得飞快,一眨眼,钻到缝里去。
有鱼来咬钩,他憋不住用力收线,好么,鱼登时脱了钩,跑得没影。再来,线绷得太紧,断了。
时间得卡得刚刚好,太早收线鱼会跑,太晚收线,鱼早叼了饵跑啦。就算鱼出了水面,也不可轻心,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将鱼拖上岸来,刚松了口气,鱼尾巴猛地就地一拍,挣断了线,飞射回河里了。
到最后,莫雨跟鱼们相看两生厌,直觉这里的鱼都成了精。
钓不到,不要回来。
莫雨清楚,王遗风说的话,向来是认真的。
午间一过,日头没那么烈了,他坐在河岸,听着流动的水声,整个世界都很安静,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人。
比起吸引剧组进驻的古建,他更心仪盘瑶的自然风光。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远处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灵湖峰,像一柄纺锤竖立在那,通体碧绿。
红色的塑料桶依然是空的,他手里稳稳地握着钓竿,清晰地察觉内心的躁动和茫然。
听到过议论,说他定是靠关系才进组演男主角的,也有人扒他从前的演艺资历,嘁一声,不就是个跑龙套的。再看他连个助理都没有,也没人给他特殊待遇,时间长了,那些眼热嫉妒的,不再把他当回事。就算跟他坐同一辆车到盘瑶来,也当作没有他这个人。
他人的言论,莫雨不放在心上,十八岁入行,跑了两年龙套,终于拿到了一个好角色,该值得高兴。
他知道自己能演好,他会成功。
成功以后呢?
拍更多戏,赚更多钱,名头响亮,风光无限,然后再拍戏,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老死?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总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在告诉他,他有所缺憾,尚未完整。
鱼鳔浮动,涟漪出现,有鱼来咬钩。
莫雨静静地坐着,耳朵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五感只剩下了眼,注视着浮标处,他在等。
绕着轮轴,鱼线拖着沉沉的重量,还有线上传来的摇动,鱼在挣扎。
哗啦——
一条鱼脱出了水,死命摆着尾巴。
莫雨旋紧线轴,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沉沉。
鱼到了他的手边,他解了鱼钩,将鱼啪嗒丢进塑料桶里,盖上盖子。
鱼,跑不掉了。
后来,有很多人关注《落叶归根》,也爱上了莫雨演的白锦鸿。采访邀约纷沓而来,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常常被问一个问题,你拍这部戏时,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他说,我学会了钓鱼。
在盘瑶的四个月,他经常提着鱼回客栈,给老板娘做汤。
老板娘没再问他是不是明星,倒跟他讲起自己的故事。她儿子女儿都出去打工,很喜欢找比她儿子还小的莫雨聊。莫雨明明长了个刺头儿样,一点都不温柔乖巧,她也不在意。
她说自己当年好多人追,家里有座磨坊的大老板也来追她,她看不上,偏找了个穷的。
讲到这里,她问,你谈朋友了吗?
莫雨说,没有。
老板娘笑,猜你也没有,谈朋友的人不是你这样,个个猴急脸,巴不得天天腻一起。
那有什么意思。
谈朋友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老板娘扁起嘴巴,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啦?我跟你讲,你现在一脸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等以后碰上一个让你不想放手的,死都要抓住了。
莫雨没有当回事,他才二十岁,心思尚不在情爱上。
他只随口回了句:真叫我碰上了,他一定跑不掉。
他习惯了坐在岸边垂钓,盘瑶的山水让他沉静,眉宇间多了成熟的韵味。尽管内心的燥郁和茫然仍然会冷不丁跳出来,他已学会与这些情绪和平相处,控制住,不显露。
拍摄结束时,他抽空在临走前去了趟灵湖峰,走到跟前,要头仰老高才能看到峰顶。碧水倒映青山,浑然一体,绿得惊心动魄。
他爬上半山腰,眺望另一边的盘瑶,黑瓦白墙的房子,是天上棋篓打落,落下一堆白的黑的棋子。
据说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那里便仿佛成了家乡。
他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怀念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是否会再次回到这里,只有种直觉,他的人生,将面临改变。
《落叶归根》和白锦鸿成了莫雨事业的转折点,就此一鸣惊人直上云霄,曾经承受的质疑,也都烟消云散。
然而在莫雨看来,他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钓鱼。
一个有耐心的人,才能钓到鱼。你要在河边守候许久,等着鱼儿来咬钩。拉线的时候手要稳,速度不快不慢,直到把鱼放进桶里,盖子盖严实,才能确定——
这条鱼是你的了,再也跑不掉。
拍戏期间,演员生物钟大多混乱,白间和夜晚都有幕次要拍,有时碰上几场撞在一起,要持续保持状态,只得想办法提神。碰上自律的搭档还好,要是正巧有人不守时,其他人也只能在位干等,精力都要被耗枯。
入行以前,穆玄英并没把演员的职业想得很轻松,却也不得不承认,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加倍辛苦。
《燕城往事》比他之前拍的戏更是劳心劳神,终于结束了,已然习惯绷紧的弦却还没完全放松。
他在客栈的浴室里洗了澡,擦擦头发,开始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