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起他要去看病,黑哥拍桌叫你不要瞎闹了,一群黑户哪能去医院。扔给你两片退烧药让你喂他吃,你拾起药片,假装要去倒水。
你把他放回床上,悄声翻墙溜出去。你走过两条巷子,在开着迎春花的墙根处挖了起来,一个锡铁饼干盒子,遍生锈迹,你打开盖子,里面有钱,纸币硬币,多是零钱。你取出一些,将盒子放回原处,跑去了一个小药房,问人家买了温度计和退烧药,路过便利店时,你转头一望,又买了样东西。
你翻墙回去,给他喂药,水顺着他嘴角流下,喂进去的远比流出来的少,你竟然很有耐心,慢慢地喂他,直到他把药吃下,昏沉沉睡去。
你摸着他的头和你自己的,又低下头来额头贴上他的,热度传导过来,假如可以渡身引病,希望他把病痛转给你,你比他年长比他健康比他能扛,你不怕病痛,单不想见他受苦。
他嘴唇干裂着醒来,低声叫着要喝水,你喂给他的水是甜味儿的,是你从便利店买来的橘子罐头里的水。
他对你说过,他一生病家人就会给他买橘子罐头,为了罐头他都盼着生病。你看见橘子罐头,惦记他病着,便买了,用你积攒下的钱。
他喝着糖水,眼泪滚落下来,许是难受,许是想起曾经,边吞咽边哽咽。他依然热着的脸颊埋进你胸口,一语一泣:我想回家……
他的泪让你魔怔了。
你决定了,你要送他回家。
你简直是疯了,你被拐了那么多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要送一个小孩子回家。
你不觉得自己发疯,你开始谋划,开始往饼干盒里藏更多的钱,你去乞讨,去偷去骗,被人抓到过打骂过,你不在乎地擦擦痛处,你心里有一个最重要的念头,在飞快地疯狂地生长。
过去那些年,你那样子活过来,没有目的没有明天,日日都是一个样。从前你没离开,因在麻木中即使走了也不知去哪里,现而今不同了,你有一个清晰的目标,你一想到要达成,心脏都会快跳。
你都想好了,你要带着他往南方走。他说话的口音,平时口述的一些细节,都像是从南方来,至于哪个省?先往南走再说,总能找到的,你会陪着他。
他自打发烧后一直无精打采,软绵绵得不见大好,你夜里搂着他睡觉时总怕他睡过去就醒不来。想带他走,你动作要加快。
黑哥的手伸得再长,也长不出这座城市。你们逃得脱,你有信心。
饼干盒里藏的钱增多,你掂量着够了,决定今夜动身。
你在七拐八拐的巷子里藏了一个超市用的购物车,如果他跑不动,你可以把他放进去推着走。
这一天,你一如往常,口袋里揣着钱回来。你抬头,巷子上方遍布电线,停着数只乌鸦,混乱丑陋。你心知很快你将告别眼前的一切,脚步也轻快了些。
你回到那个地方,迈进门槛,一进门,满屋刺鼻酒气。你定睛一看,如遭雷劈——
熟悉得叫人眼痛,那只锈迹斑斑的饼干盒放在桌上,里面空空如也。
顺子得意洋洋地站在黑哥手边:竟敢偷藏钱,叫我发现了!
黑哥手里握着瓶啤酒,阴森地笑:翅膀硬了,真是硬了……
灌了一大口啤酒,黑哥用一种令人发指的漫不经心道:对了,那小东西病死了,真晦气,你跟顺子去把他扔河里去,手脚利——
黑哥没能说完,他头顶好似开了花,鲜血从头壳上涌流。
你站在他面前,整个人浸没在灯光照不见的地方,手里拿着酒瓶,残缺的半只,另外半只已在黑哥头上炸裂。
顺子爆发出尖叫,剩下半只酒瓶也砰然碎裂。
你冲进里面,你找到了他。
他平躺在床上,你一把抓住他,他睁开眼望你:……小雨哥哥?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不可自抑地发起抖来,抖了好一会儿,你将他背起,脚步踉跄。
你命令他闭上眼,你背着他,一步步走过外面那片血腥。
跨出门外,你心知肚明,你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从今以后,你要一直逃。
你把他放进那辆偷来的购物车里,推着他开始跑。没力气时便走,力气恢复一点又跑。你抿紧嘴巴不说话,他窝在小车里头问你:小雨哥哥,我们去哪里啊?
还能去哪里呢,你无处可去了呀,你早知道了。
但在那之前,你要送他回家。
越往郊区走越荒凉,路面不好走,你早弃了购物车,拖着拉着他往前走。你看见前方有个亮着灯的地方,一所加油站。
这时人少,加油站旁只停着一辆小货车。
你打的就是这辆货车的主意,你看见了,车牌号上写的苏XXXX,这个字你认得,苏在南方,你们要去南方。
货车驾驶座是空的,司机应是去上厕所了。你带着他躲到车后,他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你好不容易推举着他,让他爬进了挂斗。
你正也要爬进去,忽见人影靠近,你连忙打了个滚儿,躲到旁边草丛里去。
郊区的草太过旺盛,掩盖住你的身体,也遮挡住你的视线。
隆隆发动机作响,轮胎碾过地面,带着车身启动,直向远方行驶。
你听见声音,连忙从草丛里钻出来。
车灯亮得你眼一痛,闭上再睁开,小货车刹那间离你远去。
你向前走了几步,欲要追去,忽而停步。
镜头慢慢拉近,从黝黑远山,遍地荒草,加油站的明亮灯光下一个少年的身影,一点点地推进、放大,终于将他的面孔呈现在银幕上。
银幕定格在一双眼眸,一眨不眨,百种情绪鲜明流露,却又好似僧人入定已成化石。
最后一个镜头,牢牢定格在你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银幕上大大的两个字:
剧终
特别篇《回家》
——后篇
《回家》是我和小乌拍的最后一部电影,当时选这个题材,是因为头几年拐卖犯罪太猖獗,社会影响极为恶劣。我们看了一些案件报告后,决定不选择心碎的父母的视角,而是从被拐的孩子出发。去选择一个已被拐卖几年的孩子,和一个刚刚被拐卖的孩子作为主角,两相对照互成反差。剧本大纲交上去厂里很支持,很快给予通过,紧接着便是选角,没想到,这才是麻烦的开始。
那时候啊,我天天逮着童星的带子看,长得俊的不少,可感觉就是不对,他们离《回家》里的小雨和毛毛,总是差了些意思。你都是影帝了,拍戏拍得熟透了,应该也体会过,有时是演员选择了角色,有时却是角色去选择演员。这种角色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是为了等一个天生适合它的人。
我们联系了一些中小学,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我跟他们说,大的那个要找不合群脾气差不听话的,小的那个要找乖巧懂事惹人怜爱的。这些标准还是太笼统了,筛选到最后一个都没找到。大概是我要求太挑剔,搞得最后学校都不再搭理我们。还好小乌跟我意见一致,如果真找不到合适的,他情愿推翻剧本重新来过,也不要将就拍一个不及格的作品。
就在这时,你来了。
你混在其他十几个来试镜的调皮孩子里,你的班主任偷偷跟我说,你是他最头疼的学生,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管教你,说你你都无视不听,最奇怪的是,他没逮着过你打架,可你却是年级公认的小霸王扛把子。
我一听就笑了,把你和其他孩子关在一所屋子里,屋里有电视机和玩具,但只有一把椅子。半小时后我们打开门,意料之中,你坐在那把椅子上,手上拆着一个机器人,别人全都和你隔着段距离,像是不敢招惹你。
不止是不合群那么简单,你的神色、眼神都带着别样的情绪,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能让人一眼从人群里把你挑出来。从你身上,我们看到了小雨的影子。
小乌很高兴地说,太好了,他的剧本不用重写了,小雨找到了。我没像他一样手舞足蹈,可也很高兴。你没导过戏,可能体会不到。你幻想出来的人物,有一天突然走到你眼前,活灵活现的是什么感觉。能找到一个完全贴合的角色,真的,唉,太不容易。
找到你已经是惊喜了,找到毛毛更是奇迹。
可爱的小孩子满大街都是,但不是拉过来一个就能合适。你想啊,小雨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被拐了好些年,身上已经有同流合污的堕落,却还保留着一丝良知。我们想要的毛毛,就是能够唤醒小雨良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