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那股虚热已经褪去,她冷静下来,试着挣扎了一下,然而那两双锁住自己双臂肩胛的手纹丝不动。
她看了眼高台之下那一排黑漆漆的蒙阿狱,暗自咬住牙根。
——她必须撑到申时,这样才足以让叶阑声有足够的时间带走琼盏。到时,她只要用龙骨脱身就好。
白葭此刻并非不慌怕忐忑,只是她已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便容不得自己有半分退缩。再者,她虽然冲动,但却也从不会不加思考便贸然让自己陷于危难之中。
当初在信塬乡外的那个黄土高坡上被那只秃鹫袭击时,白葭不经意发现了龙骨所具有的巨大威力,至此她有相当的把握借此脱身,这才提出了替身这个想法。
不过,若仔细想想的话,这个只要一个不慎出了纰漏便会丢命的想法,对胆小,遇事向来倾向逃避的白葭来说,无论怎样都实在太过大胆和疯狂。可白葭不想深究原因,怕自己一个瞬间便后悔了。
她心念电转,脑海一个瞬间为接下来的即将发生的事情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白台上下一时间陷入一种对峙一般的窒息中,寂静得古怪。就在这样的无声中忽然有一个轻缓疑怔的声音乍起,如同平地惊雷,“你是谁?”
紧接着又是一个惊诧而苍老的声音,同样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葭正兀自寻思着脱身的时机,闻言一惊,下意识立即反思自己到底是何处露出了破绽,身份居然这么短时间就被识破了,面纱之下的气息随之猛然一滞。
她咬着牙,僵在原地,心下悚然惊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人群中却陡然发出一阵异样的骚动,民众所有的注意力顷刻似乎都转移了过去。
白葭不知这接二连三间发生了什么,她犹豫的抬眼,只见白台边缘处三人面色各异的看向自己的方向,眼神却又并不在自己身上。
她一怔,随即看向白台之下。
——密密麻麻聚集的人群中心有一个把头发高高盘束在头顶,身着蓝色衣裙的身影。
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白葭反应过来的刹那,那人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满是惶恐惊骇的面孔,而那一副眉眼鼻子和嘴唇……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样。
那……是谁?
就在人们蜂拥扑去的瞬间,那个身影仿佛一个幻影般一闪而逝,在人群的簇拥中心再也找不见。
那一刻白葭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圆睁双目,瞳孔猛然一缩。只觉得背脊攀上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冰冷。她狠狠的打了个寒噤,用尽气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半张大了嘴巴。
眼前的情形几乎和自己曾做到过的那个凌乱可怕的梦境简直一模一样。随着那个骇人的想法的愈发强烈,她的脑海中瞬间跳蹿出梦中所见的那个血腥可怖场景。
难道……难道那个不是梦?
……那竟不是……梦……么?
心中有了答案的瞬间,巨大的惊骇如同潮水湮没了白葭。她张大了嘴溺水般极力呼吸,发出一种痛苦的嘶鸣喘息,她全身僵硬,向后一寸寸掰转过脖颈。
一棵妖冶的红色巨树顶天立地撑满了她的眼眶,就在那一个被钉在树干之上的人映入眼帘的刹那,白葭整个人如同遭受了五雷轰顶一般脸色褪尽,双腿一软,‘扑通’一下重重跪倒在地,陷入失焦的茫然中。
那身后的两个青年男子愣住,不由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均是看到了惊讶不解,踌躇间一时谁也没有上前。
那颗树枝繁叶茂,巨可擎天,呈现出一种渗人的红,相对于约有十人合抱之粗的深色树干,那一个黑色人影几不可察。
白葭一开始便忽略了白台石柱之后的这棵怪异的殷红巨树,她也从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展开。
此刻,树上那人的脑袋以一种颓然折断的角度诡异垂落在胸前,双臂向两侧直直伸展开,掌心,手肘,膝盖和脚踝每个关节分别被匕首钉死在树干上,两把匕首交错着完全没入心口,灰褐的匕首柄贴在心口,一身黑衣被汹涌的鲜血所浸染,居然变成了暗色的朱红。
乍一眼看去,犹如一只被钉死的黑蝶。
过分浓稠鲜红流淌而下,在盘踞的老树根里凝结成一小洼半固体,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无比纯粹的猩红。
人全部的血液颜色聚集在一起居然就是如此之深,如此之浓烈的么?
那个被钉在树干上,流干全身血液的黑衣人又是谁?
难道是……会是叶阑声吗?
不……不会的……不会……的……
被钉死在树干上,早已血肉模糊的左手一截袖口处露出一条红色的锻带边角,比那满身的浓得发黑的鲜血更令白葭触目惊心,红缎之上绣着白鹤的点点翅膀尖,雪白纯净。
白葭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转动,忘记了曾经看到同样一幕时的那种反胃恶心的冲动,如今再次亲眼所见只觉得脸颊上滚烫一片,喉咙里难受的咕咕作响,胸腔中猛然扩散开几如撕裂的疼痛滞闷。
那是叶阑声,那就是叶阑声啊。
他……还活着么?一定、一定是已经死去了吧……
这样的遍布全身的匕首,她光是看着就觉得剧痛难忍,她根本无法想象若是叶阑声还活着,那被这样一把把匕首一寸寸钉进树干里的那种痛该是有多么的惨烈。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像是要死去一般用力的佝偻背脊,死死攥紧了胸口的衣服,想要缓解那种喘不上气的窒息,她无声的泪流满面。
白葭终于知道了她所不顾一切想要知道数百年真相的那种冲动缘何而来,不是为了什么好奇心,也不是为了李良歧,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心底那一个隐约朦胧的影子。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白葭现在唯一想要的便是剖出自己的心。她不要这颗心了,因为它在自己胸腔中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前所未有的难受。
——她在蒙阿狱对叶阑声说自己绝对不会死,可一转眼、只是一转眼,他却死了,死在了自己面前。
第65章
那一阵骚乱在民众的面面相觑,和尚乌,宁宵与以及杨果的惊疑中结束。
尚乌从乱做一团的民众间收回目光,转向白台上那个委顿在地的白衣身影,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申时已到,请琼盏圣女开始进行天审。”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纷乱的民众一时噤声。
话音刚落,一道灰色的影子不知从何处迅速闪上了白台。随着一道凌厉的寒光一闪而过,白葭身后的两个青年只觉眼前人影晃过,接着听得“嗏——嗏——”两下,顿觉虎口一痛,随即手中长矛缨枪应声折断,连着二人也被一股力道所震,连着后退两步。
白台之上,孟楚衍以长剑指地,一身风霜,眉眼沧桑悲戚。他嘴唇发白轻颤,站在垂首委顿在地的白衣圣女后微抬脸略略环顾了一圈众人,眼神埋在半敛厚重眼皮之下,眼眶发红却是偏头忍住不去看余光里那个被钉在树干之上的人,目光僵硬的垂落在剑尖。
那一刻白台边上那些守卫的长矛齐齐转向,一只只尖锐的矛头径直指向场中。可是,所有人又似乎都在计较思量着眼前的情势,白台上下无人轻举妄动,气氛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凝滞的古怪中。
“圣女姐姐。”
木清瑶从白台另一侧无人守卫的缺口出冲出,一下跪在白葭身旁,紧紧的抱住她的肩膀。木清瑶用力咬住嘴唇,转脸戒备警惕的怒瞪向周围的民众。
方才她那一声脆生生的喊声格外响亮,一下搅动了滞重凝固的空气。
白台边缘的尚乌见此,眼中悄然闪过一抹暗色。他顿了一下,脚步拖沓,像每一个年迈老者一样颤巍巍的向着场中走去。
“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来客尔伽栖居的中原剑客,孟楚衍,孟大侠。”
尚乌慢慢走近,在场中离三人一定距离处站定,他眯细了眼睛打量着持剑而立的孟楚衍,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沟壑不易察觉的细微抽了一下。他把神情细致的掩在脸上的皱纹里,声音低沉,若有所指的劝诫道,“只是,孟大侠,这是我们克什一族的事,还请你不要插手为好。”
“克什族的事?”孟楚衍嘴角动了一下,冷声重复了一遍,继而抬起脸来,额角垂落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飘落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