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葭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几乎回光返照一般的状态。她咬着嘴唇,不想应承他这些晦气的话,然而看着李问真那种柔软浅淡的笑容,眼眶一热,话便不情不愿的冲出了口,“知道了。”
她知道至死还心心念念惦记着钱财的李问真其实并非真的爱财。实则,他重情守诺,坚强又寂寞而且十分珍惜朋友,甚至在这最后的时刻,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宽慰她。
李问真视线模糊起来,他看着面容模糊的白葭,似乎看到了她泪水盈眶,纤细柔软的睫毛轻轻扑闪起来。指尖忍不住动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抬起手,然而手刚抬起便是一顿,他还是放弃了,最终含着一口无声的叹息收紧了手指。
——算了吧,还是算了吧,李问真。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往前去吧。去阻止他,阻止那个人毁坏这个世界。白葭,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给我……多、多烧钱。”李问真殷殷切切的叮嘱,眼睛却没有看白葭,说倒最后唇角却是牵了起来。顿了一下,他那一双涣散的眼瞳不曾动,而是转过头朝向叶阑声。
叶阑声那双晦暗无神采的眼睛对视,眸光不禁闪烁起来,郑重坚决道,“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护她周全。”
李问真不说话,露出一个安心满意的笑容。忽然脸色一变,身体一阵激颤,咬紧牙。
“快走!”他垂着头,双手撑住地面,竭力克制那股突如其来的晕眩保持平衡。同时,抬起一只手用尽全身气力,推开白葭,声音低沉沙哑,“继续往前,不要回头。白葭……求你了,一定……好好活着。”
说着,便是“咳咳——”的一阵咳嗽,喉咙及至嘴里满是倒灌上来的浓重血腥味。
白葭在李问真这般猝不及防的脆弱无力中愣了一下,她眼神犹豫挣扎——那一路而来的每一张脸孔都在这刹那间闪现在脑海中,那一种颓然无力,失而复得,恍然隔世的不真切感猛然都袭上了心头。
昏沉燥乱间,白葭忽然想到了自己母亲絮絮叨叨叱责‘五行’的画面,那般的温馨而宁静,这样平淡的幸福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里,她绝不能让这份美好从此消失。一念及此,她咬紧嘴唇,抬起手用力一把抹去脸颊的泪水,站了起来,眸光闪亮坚定的看向高处的两座上殿。
她转过身,可一时间却没有动,背对着李问真告别,“再见了,李问真。”
李问真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残留的知觉让他感到身侧一阵细风擦拂而过。他等了好一会,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随即身体往后一仰,整个人便仰躺倒于地。他睁着空茫无聚焦的眼睛,渐渐的其中聚起了笑意。
眼前蒙黑一片,光已全然消失,耳朵中也悄寂无声,听不见任何声响。他变得耳聋目瞎,却庆幸满足于最后一眼还是看到了白葭。
原本他一路不吭声的努力忍耐着,竭力支持着,侥幸的想也许还能再陪白葭往前,哪怕一段路,一小步也好,可是没想到支撑到这碧落殿已是极限。他不想让白葭把时间耽误在自己这个垂死的人身上,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死相。
李问真想着,疲累的闭上眼睛。那个刹那,他的全身散开数道裂缝一般的白光,登时吞没了李问真,等到光芒散尽后,地面上只空余一堆白骨。而,从这一堆森白的骨头中晃晃荡荡的飞散出星星点点的湛碧荧光来,如无数萤火虫的点点聚散。
那一只被斩裂为数段,安静散落在地的人偶残骸,各个部分一个抽搐后,向一旁的身躯慢慢移动而去。就在即将聚齐时,数根细如针的细细荧光猝不及防的一闪而至,一下钉住了那残断的各部分。
一小截细短的手臂立即如一条被钉住的虫子般扭动挣扎起来,随着荧光像是呼吸般一个明暗,那人偶的各个部分“呲”的一声,瞬间化作了虚无烟气。
“喀拉啦——”莹绿的光芒如篝火大盛,包裹住了那堆白骨,只听其中传来骨头轻磕微撞的声音。
“借给你力量,可不是让你如此胡来的。”碧色的荧光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那声音很年轻,语气却拖沓而沉稳,带着一股隐隐的威慑力。
“你若死了,我便能从你以己身为枷锁的封印中出来。真是可惜,无论是身躯还是灵魂,你是我这数百年来最中意的。”
话音刚落,只见闪烁的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最后,从光中缓缓走出的是一个浑身裹罩在墨绿衣袍之下的人。直到这人完全走出后,身后那簇荧光便骤然熄灭。
这一个衣袍之下的人不知想着什么,安静的站了须臾,刚转过身不知怎的忽然又转了回来,宽大的袍袖猛然一挥,等到收拢,只见掌心间有了一团泛着浅碧的跃动光团。
长袍兜帽之下的人顿了一下,忽然一仰头,居然把那一团浅碧的光团吞了下去,那人在兜帽中抬头,向着墓茔山的高远处投去视线,“就让我们一起看看他们的最终的选择,看看你在乎的人,也看看这个天地的最后结局。”
长袍之下的人转过身朝碧落殿去,兜帽随着他的扭头幅度过大而不慎落了下来——漆黑利落的短发之下是白皙的后脖颈,而那里有两点小小的伤疤,宛如被什么细小尖锐的东西深刻扎入的痕迹。
第99章
墓茔山的震颤停止了,这一座巍峨的雪白高山终于挺过了几欲崩裂的倾塌之危。银白的尘屑如鹅毛大雪扑簌簌的纷扬落下,山腰上的道路经过震荡此刻变得坑洼凹陷,成了一道扭曲的蛇形道,山石凌乱堆叠在路,动静相互,在静谧中勾勒出一派颓然惨烈,劫后余生的荒寂。
两个人影在山腰道路上一路飞快向前,期间,石子跳落山崖的“哗啦”声不绝于耳。而那两个人影却丝毫不为所动,像被牵引又像是脚下飘着似的,径直前往其上那一座璀璨的金色殿宇——黄泉殿。
踩踏过一路废墟石块之后,叶阑声和白葭终于站在了黄泉殿门前的廊柱之下,两人看向面前这座悄然无声的富丽殿宇,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巧夺天工的殿宇——高墙金壁由一枚枚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大金齿轮错落有致的镶嵌而成,沟檐之上栖息着一众精巧机械的小鸟,或啼或啄,动静妙肖,廊柱间遍布着错综复杂的红线,每一根之上都系挂着互相紧挨着的檀木牌,而那一扇殿门更是精细工巧,有许多或黑或白,或突出或后缩的方块林立组成。
就在两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只听得“咔咔咔——”的几声,像是什么机关被一下触动,那些齿轮一齐转动起来。
叶阑声眉心一蹙,当即护着白葭后退一步。他紧紧抿唇,满身的气息陡然沉下来,一脸戒备的盯着眼前的黄泉殿。
沉重迟缓的齿轮声中,交错红线骤然剧烈颤动,所有的檀木牌霎时间相互撞击发出一叠声急促的“嗒嗒”声响,与沟檐上的机械小鸟所发出清啭鸣啼交织成一片。那一刻,整座黄泉殿就像一个开启的音乐盒,又犹如一座活过来的机械几乎便要拔起行走起来。
两人屏息以待,等了一会,然而除了这连绵的机械运作声,居然毫无异样。
“喀——”随着一声齿轮啮合声,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同时,殿门之上的方块开始自行伸缩排列起来。
“啪嗒啪嗒——”在一串掷地有声的脆响中,每一块方块都亮了起来。而后,在这殿门之上出现了一面光影交织的屏幕——蓝忍殿中支离破碎的阿瑛,苍生殿中手握残断真刚剑,精疲力竭的叶滕玉,红尘殿中遍体鳞伤的卜梦貘,被簇拥而上的灵役人偶一点点湮没的沈兮夷和连翘,碧落殿外司星仪旁的那一堆白骨,还有……一座崩塌的白色巨殿……
光影如水,寒彻心扉。
白葭注视着所有一幕幕的景象在虚空中如一场立体电影的播放。神情剧烈变幻,由起先紧绷的面孔一分分颓败下来,眼睛湿红微鼓涨,直到最后,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全身一震,脸色猛然煞白一片。
“卡卡卡——”齿轮转动咬啮的声响再度响起。那些变幻的影像是被拔掉电源的电视机一样画面骤然消失,只余下那无数黑白格子组成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