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26)

其实关于会峰阁的事,久澜近来并非没有听闻。

在很早以前她就料到,江南武林这一带,有叶笙寒这个朝堂的暗线在,是决计抵不过朝堂的连番搅局,更扛不住明里暗里的内外相争的;而叶笙寒搅和其中,左右逢源,自然也别想着独善其身,事了还能恣意抽身不留尘了。因此,当一年前她得知叶笙寒暴露时,丝毫都不觉得意外。

此事自然而然地也闹出了轩然大波。当时武林众家忿忿不平,与叶笙寒一向交好的齐云派掌门岳梓乘更是亲上敬亭山与之约战,双方短兵相接,就此决裂。

听到这个消息时,久澜也曾不由地感到心上一阵隐痛,险些连手里的笔都没握稳。

虽说她与那齐云掌门交情不深,但毕竟有少时结伴以及当年徽州那一顿饭的情谊在,如今见他二人走到这步,遗憾总归是要为他感到遗憾的。

不过那时有万重崖一役在前,又有朝野纷争在后,江湖势力一直不温不火,即使众家再难平,也无法与有朝堂撑腰的会峰阁对抗,彼此终究没有大动干戈。

然而众家绝不愿轻易作罢。他们在隐忍着等候一个时机,一个变故的发生。

这个变故来得不算早,可也不算晚。

就在两月以前,新帝登基,肃清朝堂。那位权倾一时的外戚朝臣,在这一场变革中被新皇以勾结党羽、祸乱朝纲等罪拘捕下狱,一夜之间朝野风向大转。是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据传那位大人入狱之前,还不忘向江湖递出风声,称近年透露四方动向,揭露各家秘辛,出卖武林挑拨争斗,以及为七日戕肆虐江南推波助澜等诸事,皆为会峰阁叶笙寒有意为之。他与朝堂势力勾连,目的便是欲借朝堂之手独霸武林。

此闻一经传播,失了朝堂倚仗的叶笙寒骤然间成了众矢之的,成为百家争相讨伐的对象。先前许多忌于朝廷威势不敢发一言的门派世家如今也纷纷跳出来,誓要将其挫骨扬灰,血债血偿。

他们于半月前齐聚敬亭山上,数十门派千百余人尽皆手持一炬,将屹立数百年的会峰阁烧作一片废墟。熊熊大火燃烧两日不灭,但叶笙寒与他的女弟子却于火中双双失踪,至今下落未明。

谁也不曾想到,他们竟会在今日悄然出现于万重崖下。

“山上都是人,火也很大,师父不肯走,我只能把他打晕……我们从山上逃离下来,一路都避开武林中人,但是追踪我们的却远不止他们,还有……还有那位大人残余的门党。”应愁予一边恸哭着,一边对久澜讲述起他们这半月来的经过。

“师父虽是他的人,但他早就因师父的屡次违逆而心存不满。这回他失了势,便将过往对江南武林做的腌臜事尽数都推到师父头上。师父不过是他安插的一枚棋子,背后无权又无势,如何能做成这许多事来?”

久澜见她情绪激动,唯恐她惹出大的动静招来旁人,便在指尖倾入内力轻点她的风池穴与合谷穴,先让她的心绪安定下来,再趁着夜色浓郁将二人偷偷地带上了山崖。

叶笙寒的情况很不好,方才久澜仅凭灯火一照便已把端倪瞧出了七八分,如今到了崖上再细细诊治起来,竟察觉他全身经脉尽断,五脏六腑损伤严重,即便能侥幸活下去,也不比那入了土的人好得了多少。

“下手如此狠辣!都是朝廷的人做的?”久澜问道。

应愁予点了点头,而后抽抽噎噎地将她所知的经过尽数道来:“师父是朝堂放在会峰阁的暗线,此事不假也已人尽皆知;他先前把各门派与掌天教之间的旧怨透露给朝堂,这些久澜你也都知道。但是后来的事情,绝非你们所知的那样!”

她眼里包含着泪水,问道:“久澜,你还记得三年前遇到他的时候吗?”

久澜道:“记得,那时我险些被朝堂暗卫所杀,是他救的我。”

应愁予道:“正是那回,他私自遣走暗卫放走你,引起了那位大人的猜疑。之后他又奉命协助暗卫追杀散播解方之人,却多次违背指令帮你隐瞒行踪助你逃脱。七日戕蛊毒被你们医宗抢先制出了解方,此事已然偏离了那位大人的预料,而后解方迅速扩散,但散布解方的‘桃铃医仙’却迟迟抓不到,更是令他大为震怒。他多次试探、威逼,然师父总是违抗不从,甚至还出言顶撞。渐渐地,那位大人也就失了对师父的信任,并时不时地对他施以刑罚,到后来更是将师父软禁,由他自己来直接操控会峰阁。”

“所以那时候,他有在帮我?”久澜震惊道。

应愁予没有否认,只是微微叹息道:“师父的出身注定了他与朝堂的瓜葛,但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父母都拿捏在那位大人的手里。因此起初他为朝堂办事,不过是为求得家人平安,并没有考虑太多。可到后来,他眼见七日戕一案引得生灵涂炭,不禁常常为此感到愧疚,也在尽自己的所及竭力反抗。他选择助你,便是缘于如此。”

“那后来呢?你说他被软禁,缘何又会暴露?他……他当真没有做那些事情吗?”久澜问道。

“无可否认的事情,我们一件都不会推脱,但不是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也绝不会承认。”应愁予敛住泪水,坚定地回答道。

而后,她放缓了语气,低垂下眼眸兀自回忆道:“那些消息确实是由会峰阁递出给朝堂的,但却并非师父所为。朝堂那人想要挑起江南武林的纷争,就必然需要江南武林的情报。师父不愿交出,他们就以师父家人的性命作要挟,径自来夺。而之所以到了这般地步,那人却仍没有选择动他,也是缘于想要获得源源不断的情报,就必然要再利用会峰阁与江南武林的关系,利用师父面对江南武林的身份。师父常处于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行事难免有异。久而久之,便被一些素日与会峰阁来往密切的门派察觉了。”

“来往密切,是说……齐云?”久澜怀疑道。

“那倒不是。”应愁予连忙否认,“其实,岳……岳掌门早已知晓,他也了解师父的难处,但仍无奈于彼此的处境。只是后来这事逐渐被旁的门派发觉,师父不想牵涉到齐云派,这才假意与岳掌门决裂,好助他摆脱嫌疑。实则以岳掌门的身体状况,如何又能真的约战呢?”

说到这里时,她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是触及到了什么隐事,神色略有些慌张,目光也躲躲闪闪,并时不时地往久澜脸上觑上两眼。

然而久澜的反应要比她想象中的平淡些,听闻也只是颇为惊讶地问:“怎么了?岳掌门是生病了吗?”

“没有,无事。”应愁予见她如此,眼里也不禁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便作镇定的模样回答道,“只是受了些伤。”

久澜轻轻“嗯”了一声,神色便即恢复如初。应愁予见她没有起疑,便也暗松了口气,继而想起接下来的事情,不由脸上又浮起一丝愠色:

“至于江南武林那些门派世家,掌天教不属于江南武林盟,或许你们还不知晓,联盟内部看似一团和睦,其实早已暗潮汹涌。你以为会峰阁的声望当真一如从前吗?你以为他们当真还愿意有那么一个组织在悄然牵制他们吗?当年实力弱时是不得不如此,如今百余年都过去了,一切早就变质了!”

“你的意思……莫非火烧会峰阁,不单是我们所知的那个原因?”久澜惊道。

应愁予眸光一转,叹道:“江南武林忌惮会峰阁已不是一日两日。它收着太多江南武林盟的秘密了,他们对它既依赖又后怕。只是它背后牵扯到的太多,百家情报,百家武学,他们无从入手,也缺乏底气。这回有师父的存在,他们理所当然地将他视作灾祸的源头,可谁知这是否又是一个绝妙的借口?他们持着火把攻上山头,把他们藏在这里积压已久的秘辛付之一炬,却不忘在此之前将百家武学抢劫一空。呵,会峰阁确实不再是当年的会峰阁了,但江南武林盟又何尝还是当年的江南武林盟?”

静默地听完她的诉说,又听见她话语里悲戚的无奈,久澜不禁顿足长叹,思绪也翻涌回溯到那年冷沙洲上桐花成灰的不夜之夜。

这一下,她低声地笑了,没有温度,冰若寒霜。她并非想要笑什么,只是单纯地想感慨一句:“那些正道似乎惯会用放火的手段,仿佛什么东西用一把火都能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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