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22)

“叶阁主,这么多年,你藏得可深啊!”

叶笙寒沉吟片刻,道:“夏姑娘,你我相交一场,有些事情我不想欺骗你。”

“那你就说吧,你的真实身份,你的目的,以及你做过什么,一次说清楚,桩桩件件的别让我一个个来问。”久澜握紧剑鞘,审视着他道。

此时即便是塘底的鱼都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重重弥漫的怒气和怨气——她气一人的虚伪与假义,怨一人的受人蒙蔽与枉付信任。

但她同时又表现得出奇的冷静,仿佛是在极度失望之后成了一潭掀不起半点波澜的死水。

实则,她不过是记起自己已然不是十四五岁时初出茅庐的小女孩,不想直率地将那些怒气撒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然而,她也绝不想再给他什么好脸色,更不必说如当年那般的尊敬与崇拜。

叶笙寒长叹了一声,随即将她所问一一道来:“我的母亲是王侯世家出身,但家族早已破落,我们一家一直都处于别人的摆布之下。我自懂事起便被人安排,送入了会峰阁。近几十年来江湖势力渐大,而那位大人也野心勃勃,一直想要收复武林,以归己用,但奈何总遂不了愿,于是就只能静待时机,以待来日即便不能收复,也可趁此打压,令武林再难掀起什么风浪。他们送我进会峰阁,便是想让我通过这个途径监视江南一带武林的一举一动,并定期向他们输送各种情报。庄老阁主之死,亦非偶然。”

久澜听闻,不住冷笑道:“所以,你们是终于等来了所盼望的时机吗?这场风波内外,你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叶笙寒垂下眼眸,不曾回避地回答:“各门派间的矛盾旧怨,以及以往与掌天教的纠葛过节,都是经我之手传递给他们的。”

久澜不觉恍然,原来当初剑宗弟子所谓的有人挑拨,果然并非什么错觉。

她闭上眼,极度冷漠的声音里掺上一丝细微的颤抖:“除了这些,还有呢?”

叶笙寒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淡淡地“呵”了一声,忽然对他反施一礼,道:“叶阁主,你多年以来混迹于黑白两道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不露破绽,手段非凡,当真令我钦佩啊!”

叶笙寒后退了一步,沉声道:“夏姑娘,对不起。你以后不要再轻信一个人了。”

久澜压抑住颤抖的肩膀,仰起头,目光坚定地锁定在他的身上,问道:“所以接下来呢,你将为你们朝堂的利益,如何处理我?”

叶笙寒抬起眼眸,对上她的目光,继而向一旁侧身一步,低声道:“你走吧。”

久澜蹙起双眉,以示怀疑。

叶笙寒道:“夏苡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对付,因此他们的人一直都在紧盯着医宗和她弟子的动向。那些人能够暗杀你这一回,就必然还会有下一回。你日后,多加小心!”末了,又在心底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若能如你们所愿,解救众生,也算是我的一点救赎。”

久澜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冷漠而淡然地道了一句:“不劳叶阁主费心了。”但走出了两步,再三思索之下,却还是忍不住回头道:“无论如何,这一次,谢谢你。”

不只为我,更为千千万的他们。

第十六章 梅雪

琼光浮影掠残霜,天地茫茫,飘絮纷扬,玉砌粉妆。

屋宇上方飘起袅袅炊烟,并送来一阵又一阵腊八粥的香气。这香味一起,寒冷的雪天里也添上了一丝温馨的气氛。

久澜静立于一株红梅树下,肩上已披了一层薄雪。就在几日前她尚不觉得什么,但如今到了腊月里,正月将近,即便是再荒僻的村镇也隐隐有了新年的气息。

于是心上不由添了一抹淡淡的愁绪。

还真是有些想家了。

算来从她私自下崖至今,大约也有两月了。

那晚叶笙寒将她放走,她便趁着月色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印有桐花的医馆。她将解方写给了店主,连夜赶到采蘋镇外的疫区,将解除蛊毒的药给与受染者服下。之后就在深秋的长夜中一直等到黎明时分,一直等到目睹他们眼底的猩红渐渐褪去,神志愈渐恢复,她才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葬送了多少性命在里面,才能等到今时的来日可期?

但她没有时间去庆祝眼前的成功和欢喜,她还急需踏上新的路程。

此后他们兵分两路。一面由这家医馆起,将解方在各地的药铺医馆间迅速传抄扩散,一面由她自己沿途救治,一路传播开去。

这条路其实难走且艰险——她不仅要避开朝堂暗卫的追杀,还要防着掌天教的人将她擒拿归案。但她既然选择要走,就必然要将这条路走到底,哪怕死在半道上,也不留悔恨。只是她不想拖上别人,因此与她走近和关联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她就这么一路乔装改扮,与素不相识的医师同行们混迹一处,熬药、救治,相互帮衬。有时风头紧了,她就半夜里偷偷地将解方贴在药铺的门前,或者干脆直接张贴在城门口,然后逃之夭夭。

被她这么一闹腾,凡是来往经过的百姓与侠士人人都能见到解方,彼此之间口传抄录散播甚快,一时势头难以阻挡,便是朝堂也拿她没有什么办法。就这些时日下来,江南各地的毒乱已清除了大半。

但她还要继续走下去,直到这场灾祸彻底平息,人人都能熟知它的解法,而再无法掀起一点波浪。

她已打定了主意。既已到了腊月,那么只需再坚持两三个月,等到来年开春,若那时毒乱不再复苏,她就终于可以结束这东躲西藏的生活,回到万重崖上,去面对她将要面临与承担的一切。

许是在树下站得久了,久澜的手脚都有些僵冷。她呵了一口气在手掌上,又搓了搓生出些热意,这才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红梅,转身欲将离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微响。她正要下意识地去取银针,却有一只软乎乎暖融融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指。她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对她盈盈一笑,奶声奶气地请求道:“姐姐,姐姐,能帮我折一枝梅花吗?”

久澜不禁一怔,微微惊讶于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节,还能遇到这样不认生的小姑娘。

于是她俯下身去,柔声问道:“那你想要哪一枝?”

那女孩抬起头,对着满树的红梅眨了眨眼,然后挑了一枝看上去开得茂盛的、还带着花苞地道:“这个!”

久澜笑着将那簇花枝折了下来,递到她的手里。

那女孩甜甜地道了声“谢谢”,手上兴高采烈地把玩着梅枝。而久澜透过她的那张笑颜,忽然就从中依稀看到了些傅莼的影子,不由又站着多看了一会儿。

那女孩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呀,你不回你的家吗?”

久澜被她这么一问,顿时觉得有些茫然和失落。她掩饰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没有家。”

那女孩疑惑道:“没有家?那不是也没有娘亲和姐姐弟弟吗?”

久澜一听,隐隐有些失神,不禁喃喃道:“是啊,现在可不只有我一人吗。”

这时,忽从红梅树后的屋子里传出了一声呼唤,久澜闻声瞧去,只见一位妇人扶在门边,对那女孩唤道:“阿澄。”

那女孩一见到她,立刻便笑脸盈盈地扑上去,糯糯地唤了声“娘亲”,并将手里的红梅递给她。

那妇人笑着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看向久澜,问道:“这位姑娘是?”

久澜回了回神,连忙道:“不好意思,我只是路过。”

那女孩又凑在妇人的耳边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妇人望了久澜一眼,起身叫住她,道:“姑娘,既然路过了,不如就进来坐坐吧。”

久澜回过身,疑惑道:“我?”

那妇人笑道:“相逢即有缘,况且外面的雪还没停,姑娘不急着赶路的话,进屋来暖暖身子又有何妨。”说完她又看了看身旁的阿澄,道:“而且小女也与姑娘颇为投缘,她也希望姑娘能再多陪她一会儿。”

那个叫阿澄的女孩听了,抿起嘴对她浅浅笑着,并点了点头。

在见到她那星河般灿烂而明亮的眼眸刹那,久澜只觉心头上结的冰山,有一角悄然地融化了。从深秋走到隆冬的时日里,她固知雪路难行,但世道更难行。轻视、质疑与或真挚或苍白的感谢往往如影随形,一路相伴在她行医之道的左右。她会遇到有人慷慨相助,也会遇到有人得寸进尺、恩将仇报。在早已习惯了这反复无常之后,如今她所求的也不过是救济完一地后能如愿抽身,别留下什么能惹起风波的苗头。毕竟蛊毒也好,其他疑难杂症也好,最难料的,从来都只是人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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