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目光从裘振身上移开。
公孙钤起初,只谋立身立业,本可心无旁骛做个能臣。…本王偏要去招惹他。
早知今日,玉佩不该相赠。那个雨夜,也不该随他上马。
如此一来,他拟罪己诏时,笔下也少几分挣扎。如今情势下,也能早些理会储君。
面颊上湿意划过。他怔怔抬手去拭。
这次,真的哭了。
裘振眸中映着这星点水光,望着陵光垂目,眼泪一滴滴落下,不知所措地说,我为什么…不再想你了……
我若还,对你念念不忘,以他聪明…就不会,如此倾情……
裘振等他说完,只剩啜泣,方才开口。
臣知王上赤诚。对臣而言,谎称无恨,着实勉强。…但恨您,谈何容易。
公孙大人与您既无仇怨阻隔,要他绝情,更谈何容易。
王上一命,已换不回裘家满门,却可换得天璇不乱,公孙大人展眉。
如此,王上还要来向臣赔罪么。
3.
孤灯映帐。
公孙钤改毕国书草稿,正搁笔揉着眉心,忽闻陵光在梦中哭起来。
过去叫他,也唤不醒,只隐约听到几字梦呓。
玉佩……不该。
这莫不是后悔当初相许。公孙钤为他抚去泪水。
自己中箭垂危时,隐约也如此想过。若是不曾进宫就好,不曾逾越就好,省得平白招惹王上伤心。
可前日见他倒在怀中,却只恨相逢太晚。
御赐之物保管不当,是我不该。公孙钤轻声道。你若后悔送我,改日赔你一个就是。
陵光只是闭目蹙眉,不知可有听到。
说话间,秦舍人进门道,大人,您找我?
公孙钤扬扬下巴示意桌上。国书我已改完,你誊写完毕,便命人送与执明。
是。秦舍人拱手领命,又犹疑道,只是这一来一去,可来得…
来得及。公孙钤打断他,目光深沉一瞬。
慕容黎身边,自有人比我们更急。
第四十章
1.
天权未见回音,天枢天玑的信却先来了。想是从祭天那日就已派人送出。
内容不约而同,都在催天璇放人回去。
一个说若干国事有赖仲爱卿参详,还请允他速归,为本王分忧。
一个说齐将军在外征战多时,虽屡闻他捷报,但未能亲见,本王甚是惦念。
公孙钤看完,也就放在一边。留人是为做个见证,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所忌惮。待天权国书送到,事成定局,要生乱就难了。
医丞正在房中诊脉,见他放下信件叹气,忙道,公孙大人也去歇歇吧,王上这里有在下照顾。
无妨。公孙钤从桌边起身,走过去问,王上…情况如何。
…仍无起色,好在,也没有明显恶化之兆。医丞收了手,犹疑片刻,道,只是长此以往,毒性沉积,恐有后患啊。
…难道如今,就只有等?!
公孙钤忍不住加重语气。
这几日甚是煎熬。陵光偶有意识,就是咳血。让人不想他醒来难受,却又怕他醒不过来。
平日里清淡悦目的白衣,如今穿着,也只衬得他面无血色。
无辜的医丞已习惯被迁怒,郑重劝道,公孙大人莫急,在下定当竭尽所能,保住王上性命。
…有劳医丞。是他自己无能为力,怎还能与别人着急。公孙钤歉然拱手道,在下方才失态,在此赔罪。
大人不必介怀,关心则乱罢了。医丞道。您连日照顾王上,还要兼顾公务,才是有劳。
公孙钤苦笑。若是静下心来,只怕会胡思乱想。
言及此又一转眼,问道,在下受伤昏迷时,王上都在做什么?
那会战事紧张,王上不总有空看你。医丞忆起当时,失笑摇了摇头。只是一来,就要给在下和奉药大人监工,弄得大家战战兢兢。
不过。您伤情若稍有反复,王上也是战战兢兢的。
这样举动,与他也无甚可以参考。只是心下隐隐疼痛几分。
如今是要把当时关切焦灼,尽数还回去了。
2.
天权的答复,慕容黎早公孙钤一步知道。
庚辰探得内情,已先赶到到天权,通知执明早作应对。
执明为此事专门上了一次朝,决断惹得朝堂哗然。
慕容黎作为朝臣这些时日,尽忠职守,也为百姓谋了不少好事。执明道。本王不知慕容黎是瑶光人,如今他故国恩怨牵扯天权,是本王之过。太傅你不然也学陵光,写个什么罪己诏,让本王宣了。
…王上!太傅出列急道,此事非王上之过且不说,要我天权兵马百年不出昱照山,简直是欺人太甚!
什么欺人,反正本王本来就不想打仗。执明在王座前散漫踱步。天权还那么多人在天璇做生意,打起来对谁都不好。
又有老臣急劝,天璇如今战事方歇,若是给他时间恢复元气,与我抗衡…
执明摆摆手。限兵又不是裁军,他在昱照山外面练兵,我们在里面练么,两不耽误。
自有武将不甘如此,愤然道,这百年之期,实是居心叵测——
众爱卿宽心。执明坐下,歪靠着一边扶手。百年之后,无论哪国,这王位早不知换了几人来坐。我就不信,他天璇那时,还能保居心不变。长久之事,还是留给后继之人操心吧。
…王上慎言!
好好,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都明白。执明扬扬下巴,这事,就这么定了吧。烦请太傅帮忙拟稿…
王上,此事不可急于应下!太傅苦口婆心,若我天权答应限兵,陵光却未死,起不白让天璇占得便宜?
众臣附和。
执明敛了表情,待议论声歇。
朝上静下,他拍案而起。
你们就非要争那一口气是不是!
他平日嬉皮笑脸,凌厉起来却也慑人。
就是因为陵光没死,天璇才有心情讲条件!我们拖到他死,就算答应,慕容黎和莫澜也回不来了!
……
庚辰未曾露面,只是趁狱卒不曾留意,自铁窗外投了短笺进来。
那信笺卷成小小纸筒,待他展开,竟一点点露出执明字迹,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百年之内,慕容黎或天权兵马,不出昱照山半步。以此换得天权使臣性命。
阿离仇不得报,尽可来恨本王。
3.
不知是否真感公孙钤焦急,一日下午,陵光总算醒得安宁了些。是因久眠而醒,而非病痛侵扰。
那一梦,仿佛执着尽散,又仿佛心有余悸。他直着眼神愣了半晌,才转动目光打量房中。
公孙钤一手支颐,在桌边睡着。一身宽袍便服,映天池水般的浅蓝。
陵光记得每次惊醒,一片混乱血腥中,都有一抹蓝色身影入眼。
他默默将头转去,一直看着,眼神描摹过他左襟,那里蟠结高低两路靛青花叶,与衣料深浅分明。
但不知是否因他醒后气息有变,公孙钤似有察觉,睁开眼来。
正与他目光对上。
…别过来了。陵光阻道,…衣服,别又弄脏。
这岂非舍本逐末。公孙钤取了茶杯倒水,走来坐下。你该想想怎么好起来才是。
讲道理从来讲不过他。陵光让他扶着抿了口水,又躺回去。
醒了怎不叫我。公孙钤将茶杯放在一旁。方才在想什么?
眼前就这一人,还让我,去想什么。陵光望他憔悴面色,忍不住道,这几日,朝政诸事,有劳你了。
的确,臣已经累得想辞官了。公孙钤闷闷道。
那可不行,以后…
你我以后,还是天璇以后。
他知此话不该,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陵光此时自是无力与他置气,只望着他。
公孙钤却不想认错。
你明明…答应过的,再不提什么,臣事一国,不事一君。
那夜灯火明月,犹在眼前。
当时圆满情景,如今提起,却带哽咽。
天璇和你,为什么…要逼我选一个。
…公孙钤……
他向来从容,何时如此失神无措过。
陵光蹙眉,抬手覆上他手背,不忍听他再说。
梦里梦外,怎么总有人要惹自己哭。
——公孙大人!
房中就要凄风苦雨,秦舍人突然推门而入。
在下失礼…大人,王上,天权国书到了!…药材也送到了!
第四十一章
1.
执明既然应得爽快,天璇便也守诺,三日之后便放行天权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