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此来,便是为亲口告诉诸位,如今,只望你我齐心一战。陵光缓和了语气,却仍如下令。
天璇不止顺江一城。本王要保全一国,必有所取舍。若你们因此而死,尽可来恨本王。
本王不求你们有公孙副相为国捐躯的忠义。本王只要你们记住,你们亦是天璇子民。你们主降,若天璇国破,纵有人侥幸存活,本王也要你全城为国殉葬!
话到结尾,他挥袖一振。
城民跪地垂头,尚无人作声。
一旁将士多日以来为民意所累,已听得红了眼眶。
等死,死国可乎。
副将率先喊道,末将愿誓死追随王上!
兵士随之应和。
誓死追随王上!
这一句,一遍一遍,回响不绝。
终于,百姓也再伏身叩首。
草民愿誓死追随王上!
陵光认真听着。
喊声既歇,他方道,诸位,免礼平身吧。
本王谕令已传至齐之侃军中,不日便会开战。遖宿虽然围城,齐将军若放手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陵光闭了闭眼。
有些誓言,终是不能只许一人。
他开口,说了最后一句。
本王会留在城中,与诸位,同生共死。
2.
不知从哪一日起,公孙钤开始睡得不安稳了。
此前虽因伤痛偶有神智,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睡得香沉。
却有一日,突然杀声震天。
久在沙场,那些动静,他已十分熟悉。
声声闷响,钝重如雷。
这是遖宿在以巨木撞击城门。
鼓角声交错而起。
他辨得出遖宿与天玑天璇之号,却另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
利箭呼啸穿空。
马蹄声碎,旌旗声列。剑啸刀鸣,怒号悲哭。
盈天喊杀声中,应有齐将军,纵马驰骋,身形如电,剑风过处,盗寇尽伏。
亦应有天璇将士,冲阵厮杀,浴血奋战,不死不休。
刀兵之声,才歇又起,断续不绝。
这一仗,不知打了多久。必已殃及百姓。
看来,王上是对的。当弃则弃。
若他舍得诱敌军入城,齐之侃从城外合围而攻,战事或许便不会如此胶着。
眼前隐隐见得天光。公孙钤睁开眼,方才种种思绪仿如一梦,记不真切。
唯交战之声仍在。
他心下焦灼,喊道,来人。
守门二人中,一人应声而入,却不是仆人,而是兵士。
公孙大人您醒了!
见他有所示意,那人忙扶他坐起,倒了杯茶给他。
公孙钤喝一口润了嗓子,问,我睡了多久,如今情势如何。
大人您伤势太重,昏迷有十五天了。前几日,天玑齐将军先是派小队兵马扰敌,趁遖宿应对不及,举兵攻来了。天枢也派兵分作两路,一路在后方断遖宿援应,一路前来支援。
公孙钤下意识望向门外,视线却只到得窗棂。
…城门,已经开了?
…是。王上有令,不能以这一城误了战事。好在,百姓亦有死战之心,相助我军。也算是,虽死无憾了。
公孙钤听他言辞,对大局甚是了解,本有些奇怪,为何他会在此守门。
听他提到王上,却暂且分了心,问道,王上还有什么谕令。
那人道,前几日王上令齐将军来攻,不必顾忌屠城之论。近日没什么谕令,只是说如果公孙大人醒了,让小的务必将您留在房中。您有何事,只管吩咐。战况也由小的向您禀告。
此时我怎能不在阵前。为我更衣。
公孙钤自觉气力不济,示意他来搀扶。
那人赶忙拱手恳求,大人不要为难小的了,王上若知道…
公孙钤有些不耐。如今军情紧急,王上在千里之外,吩咐过来,未必要听。
那人道,可王上就在城楼上。
公孙钤一愣。
接着更要抗旨,自己支着床边,就要下地起身。
胸口箭伤顿时透骨生疼,逼得他又跌坐回去。
门外兵戈相击之声,都仿佛杀意更甚,听来倍觉心惊胆寒。
他为何要来…他怎么能来!
大人再这样,小的冒犯,只好打晕您了事了。兵士已将他按坐回床上。何况您现在都站不稳,去了不是白惹王上分心么。
房内隔绝一方安和天地。
煎熬不知多久,总算听得鸣金收兵。
3.
为定心神,公孙钤只得倚着床头看近日战报。
忽闻门外脚步声近,隔门兵士请安道,参见王上。
公孙钤猛然抬头向望去,纸张揉皱在手中。
王上,公孙大人刚才醒了——
话音未落,门已推开。
寒气携着血腥气味涌进房中,公孙钤却想起宫苑中草木清香。
让王上担心,是他之过。
但他真的爱极他现在的眼神。
往日清淡情愫,俱沉淀于此刻。
眸光停驻于他,如惊鸿翩然落至身畔,仿佛找到皈依一般。
美,而且只任他一人独占。
陵光无暇猜他心思,只是欣喜,疾步走上前来。你醒了!
兵士已关上门。风声静下。
王上怎会来此——
先不说本王。陵光在他床边坐下。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他靠近了,公孙钤便望见他颈上,一道殷红血痕。
王上也受伤了?!
他伸手想拂开他发丝细看,被他中途握住。
陵光似乎只想好好计较他的伤情,道,流矢划的,小伤无碍…
王上!伤口再深一寸,便是凶险万分。公孙钤厉声道。幸好箭上没有淬毒…
幸好如此,本王才能再见到你。
陵光笑笑,望的却是他胸口箭伤。
公孙钤放弃了。他把手从陵光手中抽出,转而按着他后颈,凑近吻上。
两人心思不在一处,怎么谈得下去。
陵光便也闭上眼。
这人如今在他身旁,仍然鲜活温柔。
唇间触感柔软,有如飞鸟轻羽蹭过。
多日思而不得见,触而不能及。
一场辛苦相思,今日总算走到尽头。
第二十九章
1.
医丞送了药来,闻着就苦。陵光心忖公孙钤大概不会想专心喝药,便问起此前遖宿围城之事。
围城前一日,慕容黎刚刚离开。此事,想来与他不无干系。公孙钤道。
前日与副将复盘那一战,本王也觉得,遖宿行军路线得当,想来是有人相助。陵光点头道。不过,他既早就来了,城中为何没有及时防备。
公孙钤将药碗在床边一搁,拱手请罪。
此事臣有过。臣虽已吩咐过守城将士,但一来,遖宿攻得太快。二来,慕容黎虽走了,却任城中天权行商逗留。臣本想着,他若顾忌天权子民,或许不会过早引战。…是臣心怀侥幸了。
陵光方才没拦住他动作,现下冲着碗扬扬下巴。养伤才是正事,本王不过一问,你不必如此。
…是。
陵光看着他乖乖喝药,才转开眼,琢磨道,天权待慕容黎不薄。此事,不知执明可会追究。
公孙钤忽又想起自己也有事要说,一口气喝得碗见了底,放下道,王上此番,怎么会来。
陵光看他一眼。自然是为破顺江城之围。
那如今战况如何。
城民死伤千余人。遖宿撤兵回防,东退十里,驻扎在江边。陵光道,如今,城外已是齐之侃驻军。
既如此,王上…何时回朝。
公孙钤本想直接劝王上早日回去,但刚亲完就煞风景好像不太好。
陵光想必知道他的意思,却未显喜怒,只道,如今不知遖宿可有后招。本王许了城民同生共死,还要多留些时日。
王上……
他们都不得不背弃那私下一诺。公孙钤无法再说什么,抬手揽上他肩。
你别动了,当心扯到伤口。陵光说着,倒也没推开他。城门既开,你未死之事,想来也瞒不了几日。如此一来,慕容黎不知还想如何向本王讨债。
公孙钤一愣。臣…未死之事?
陵光才想起他并不知情,点了点头。
秦舍人事急从权,散出消息道你已死。慕容黎又遣人送来朱雀碎玉残片。忆起这些,他仍有些后怕,不过公孙钤手臂温度隔衣透来,尚可让人心安。
…天璇于他有破城逼死瑶光王族之仇,本王便也陪一城赌一次命,算是还他。
公孙钤的手紧了紧。
陵光拍拍他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