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口气还没出完,巫咸便又接着道:“所以如果彼岸一直留在昆仑山,我和巫祝都不会来此要人。可一旦尊长把彼岸交到其他人手中,那么不管他是谁,轩辕氏都是不会听任彼岸再次流落在外的。”
洵南不禁冷笑一声,不觉嘲讽道:“顺便再说一句,我并不庇护苍冥。你们若是觉得当年灭族的大事未竟,现在也尽可以上门找他,我不光不拦着,为了显示我始终还是希望和神族后裔维持交好的态度,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们他的居所……”
巫咸从容自若的脸色闻言终于阴沉下来。
轩辕氏已经追查彼岸的下落近百年了,费了这么多功夫最终才查到苍冥身上,并试图趁着苍冥前去穷奇一族时搜寻并带走彼岸。
可是苍冥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所以临行前带上了彼岸。
委羽之地广袤无垠,找到苍冥在其中开辟的小世界的入口根本连沙海淘金都不是,而是沙海淘沙。
可这些甚至都不是重点。
苍冥早不是当年荏弱无依的少年。巫祝的实力他是很清楚的,而巫祝两次出手都在苍冥手中一无所获,最近一次甚至是在和离闰联手的情况下,都没有在被符禺剑重伤的苍冥手中讨到什么好处。
如果他和巫祝举兵攻打,一来太跌神族遗族的身份,二来也必然昭示着轩辕氏和人族高阳氏达成的微妙平衡的打破,颛顼绝不会坐视不管。更有甚者,说不定颛顼喜闻乐见的是轩辕氏和苍冥斗到两败俱伤、自己再顺势接手之后的战局坐收渔利。
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征讨兵伐,轩辕氏都没有任何先行优势。洵南说这样的话,其中的讽刺意味已经不言自喻了。
第 9 章
巫咸临走时居然有一眼落在了彼岸身上,那眼神阴阴冷冷的,宛如隆冬的浓雾,迷蒙而沉郁。洵南注意到时,心底不觉落上了一层淡淡的寒意。
送走巫咸之后,洵南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彼岸叫过来。
由于巫咸无所顾忌的挑衅,这孩子终究还是听了太多他这些年一力隐藏的真相。
彼岸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但是依然垂首安静地站立着。
洵南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俯下身直视着彼岸的双眼,温然开口道:“很抱歉这些不好见人的事情终于还是让你知道了,我为了推迟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很多努力,如果有的选,我希望你可以永远不知道这些事。”
彼岸没有说话,好像很茫然的样子,需要很费力才能消化他话中的意味。
“彼岸,你要知道从今往后你大概再不能回轩辕一族了。”洵南终于道。
彼岸偏过头去没有答话。
洵南觉得她大概还要一些时间来理解和接受这件事,但是彼岸接下来的问题却似乎毫不相关。
“当年苍冥为什么要救我?”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洵南,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仿佛孩童追问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的存在那样自然。
“是我让他去救的。”
洵南尽量笑得温和,但眉目间带着难以掩饰的萧索。
彼岸见此,心中踌躇再三,终究没有问出口后面的问题——他那么恨轩辕氏,为什么肯救一个轩辕族人?
更有一层问题,若是洵南真心只为救出自己,为何会选择一个对轩辕氏恨之入骨的人来做这件事?
洵南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沉声对彼岸道:“阊阖之门内有一座陡峭万分的雪崖,崖底是丹水,崖壁上生长着一株万年芝兰——我前几天和你提起过的。你近来若是得空,去那里把它采下来,然后带回去送给苍冥吧。”
洵南确实和彼岸闲话时说起过。
苍冥年少时,洵南也带他在昆仑山巅待过一阵。待的头一年山峰数十年生的芝兰便绝迹了,再三年两百年以下的芝兰也绝迹了,后来千年以下的一颗没剩。
再后来人族的战事吃紧,苍冥离开了,于是终于还剩下了一株九千余年的芝兰还没有惨遭毒手。
洵南提起这些的时候说得很有趣,彼岸听了总是忍不住笑得眉眼微微弯起,她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是不同旁人的。
只听洵南又道:“昆仑山巅虽是洵水的发源地,但更上面的阊阖之门却恰恰是我不方便进去的所在,所以只好麻烦你下去。”
彼岸不禁问道:“可是我没有修为?我下去崖底恐怕……”
“无妨,”洵南摇摇头,“只是攀爬到崖底去采一株芝兰,只需注意下去的时候小心些。”
彼岸拧着眉,似乎要再确认一遍什么似的问道:“阊阖之门是昆仑的秘境所在,那里真的除了芝兰什么都没有吗?”
洵南似乎对她的问题有些猝不及防的错愕,但还是很快平复心绪,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道:“没关系,你只管下去……丹水中有一只鼓蛟,可他终年沉睡着,没有大碍的。”
彼岸闻言垂下眼睑没有再追问下去,可是她也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答允下来。
她还在思索,有新的疑问需要她去分辨。巫咸来之前,洵南从没说是要她孤身一人下崖底去采芝兰。而据传说崖底确有芝兰,有丹水,还有丹水中所谓一直沉睡的鼓蛟——可琅洞的藏书中却不是这样说的。
甚至琅洞的藏书中,也从来没有说过,洵水的河伯也会无法穿越阊阖之门。反而恰恰阊阖之门其后,才是洵水在昆仑山巅真正的源头。
彼岸不想承认,洵南或许也在欺骗她。
她没有像和苍冥那样和洵南相处很久,洵南只有在偶尔造访苍冥的时候会顺便和她也攀谈几句。
洵南和苍冥相熟已久交情颇深,而洵南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轩辕族人的身份,但比之苍冥的冷淡、洵南对她从来都是温和而善意的。
可是如巫咸所说,当年是洵南帮助苍冥把她从轩辕氏带走的。
那么如果苍冥深以轩辕氏为恨,苍冥带走她不可能真是单纯为了救她,那么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甚至苍冥收养了她这么多年,如果姐姐自始至终是为了女娲之遗,那么苍冥呢?
答案是否早已经呼之欲出,只是她太怯懦始终不敢承认。
而洵南却帮苍冥带走她,那洵南所图的又是什么?
彼岸心里不是没有答案,她只是在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个答案。
她知道属于她的故事有一部分是被许多人不约而同地隐瞒了的,虽然这些隐瞒她的人目的不一,但是彼岸真的不愿用这样的心思去揣度洵南。
毕竟洵南从来对她真的很好。
可阿姐从来对她也真的很好。
临下去钟崖之前,彼岸又问了洵南一遍,语气非常认真:“我如今的修为,只身下钟崖,真的能从鼓蛟身边采到芝兰吗?”她的话语中有忧虑,也是淡淡的,不动声色。
她是在最后确认一遍洵南的答案。
然而洵南依旧回复她,没有关系,你下去吧。
彼岸深深地看了洵南一眼,她把衣袖中的人偶取出留在洵南身边,然后转身毅然走向阊阖之门。
洵南却从她的背影里感受到了类似决绝的意味。
他突然喊住彼岸,将人偶交还到她手上:“当心。”
彼岸抬头,尽量笑得如常:“我知道,谢谢你,洵南。”
走过阊阖之门的时候,人偶感受到一滴泪水从彼岸脸颊滚落,洇到她的长袖上濡湿了雪白的衣料。
她只是低下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步履匆匆不减。
人偶以为她在害怕崖底的鼓蛟,它伸手牵住了她要她别下去。
“我为什么要怕呢?”彼岸突然轻轻笑了,“如果鼓蛟真的在终年沉睡,那么我不会有事;如果我葬身谷底,那么我便再也不需要担忧这些问题了。”
人偶拉住了彼岸,彼岸终于停在了钟崖边。
她沉默地凝视着陡峭的崖壁。
“其实我还是怕的,”彼岸低下头摩挲着人偶的手臂低声道,“我怕他们都在骗我,可如果他们都骗了我,我又能怎样呢?”
人偶会说话,可人偶只是人偶。
所以彼岸还是要下去的。
彼岸下到谷底并不太费力气。她没有修为,然而身体素质确实不错,加上洵南教她的许多招式也很有用,不多时也就快要探到谷底了。
谷底果然有丹水,有芝兰,有鼓蛟——可鼓蛟也果然没有在沉睡。只是它背上原本坚硬粗粝的鳞甲上赫然有一道极深而狰狞的伤口,伤口添在鼓蛟这样长逾数丈的身躯上,越发显得凶狠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