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气氛沉闷,有人来敲门,谢忘之反而松了口气,赶紧说:“进。”
“打扰二位了。”进来的是个伙计,先行一礼,视线规规矩矩地定在地上,“底下来了位贵客,点名要这间,二位可否移步,换个位置?”
在这儿吃饭事先打点过,能让伙计上来说这种话,必定不是出身世家的,那就只有往皇家猜,崔云栖略略一想,猜出是谁:“不换,没有吃到一半换地方的道理。”
“这……”伙计面露难色,“那位贵客……”
“那我出去和她说。”崔云栖起身,想了想,和谢忘之说,“请稍候,我去去就来,见谅。”
谢忘之乐得清闲,当然不会不答应,微笑着点头。
崔云栖也点点头,转身跟着伙计出去。
他一走,竹帘原样落下,谢忘之轻松不少,舀了一小勺和蟹黄同煮的豆腐抿进嘴里。豆腐软嫩,舌尖一动就能碾开,里边又混着颗粒分明的蟹黄,提了不少鲜味。
谢忘之忽然觉得,或许能去东市挑几只新鲜的蟹,仿着这味道,做道蟹黄豆腐送给李齐慎。
**
郡王府。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李齐慎翻了个身,侧躺在矮榻上,背对着崔适。
今天天气好,艳阳高照,李齐慎让人搬了张榻在檐下,午后就一直躺着,崔适来叫了三回,从行猎到赴宴,他就是不去。
崔适也没辙了,只能说:“这可是长宁叫的,说是去吃全蟹宴,你还不去?”
“既是长宁做东,你怕什么,想去就自己去。”李齐慎有点烦,“叫我干什么?”
“因为长宁就叫了我们俩啊。”崔适急了,“你不去,难不成让我一个人去,和她大眼瞪小眼?”
“有何不可?”
“长宁还没出嫁呢!”崔适更急,“孤男寡女,这……”
李齐慎没忍住,嗤了一声:“你放心,长宁心里有人,又在酒楼,不至于干出什么毁你清白的事儿。”
这句话里调侃的意思太重,几近嘲讽,崔适一噎,要打架又打不过李齐慎,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那你睡着吧,我看等会儿要下雨,你也不起来?”
“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也不起来。”李齐慎冷笑一声,不再搭理崔适,信手拥了软枕,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咬定不起身,崔适也不能如何,坐在石桌边上,有一个没一个地嚼干果,嚼得咯吱咯吱,活像是只气呼呼的松鼠。
当了会儿松鼠,外边突然冲进来的一个人,急匆匆的,一进门就冲着李齐慎喊:“快起来快起来,大事不好!”
“不起。”李齐慎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开口,语气里带了三分不明显的笑,“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进门的是长宁,一身胡服,腰上缠了马鞭,显然是刚纵马回来。她一抹脸,带着微微的喘:“我先前去得月楼,想定个雅间,请你们吃蟹宴,看中的那间被人定了。我让伙计去问能不能请里边的人换个位置,出来和我说的是崔时息。”
提到的人李齐慎认识,看着温雅,骨子里藏着的东西却捉摸不透。李齐慎总觉得能从崔云栖身上嗅到同样的血腥气,本能地警觉起来,语气却仍是不咸不淡:“那你换一间。”
“换什么换。”长宁恼了,“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和谢娘子一起吃饭!”
李齐慎心里一紧,一个翻身,直接从矮榻翻到了地上,抬眼看长宁时眉眼肃杀:“是吗?”
第82章 桂子
“是, 我亲耳听崔时息说的。”长宁不虚,“他可说的是博陵崔氏与长安谢氏有结亲的意思, 这场宴就是他们俩单独吃的。”
“啊?”边上的崔适听得一愣一愣的,转念觉得也对,“崔时息和谢娘子确实年龄相仿, 说家世也合适……”
但毕竟这两家近百年都没联姻过, 他还在那儿想这回是怎么回事,又是哪家先抛出的枝条, 一时没注意,李齐慎已经拢紧圆领袍,急匆匆地出去了。崔适又是一惊,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哎, 你干什么去?”
李齐慎当然没空理他, 头都没回。
“……刚才还说, 就是天上下刀子, 都不起来呢。”崔适只能尴尬地看看天, 碧空如洗。
“别看啦, 天上不会下刀子。”长宁倒没觉得李齐慎这一步走得奇怪,看着崔适,叹了口气,“这要再不起来, 媳妇儿就没了。”
**
蟹宴上的菜色自然都是好的, 别有风味, 然而两人都没怎么动, 一顿饭吃下来,谢忘之食不知味,除了一道蟹黄豆腐,别的都没尝出什么特别的。双方都没那个意思,只闷头吃饭,走出酒楼时彼此都松了口气,权当是完成个任务。
这么一想,谢忘之反倒轻松起来,和崔云栖并肩往前走:“今日多有失礼之处,先前说了那样的话……郎君见谅。”
“无妨,既然没那个心思,还是说清楚为好,免得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崔云栖想得挺清楚,他既不喜欢谢忘之,也不想攀长安谢氏,“回去后我有托词,娘子那边如何,就要自己花些心思了。”
这倒是个问题,谢忘之点点头:“我也有法子,郎君无需在意。”
“好。”崔云栖轻轻点头。
接下来就没话了,两人安静地再走了一段,眼看要到马车候着的地方,谢忘之脚步一顿,刚要开口,崔云栖先止住步子:“稍等。”
谢忘之一愣,真站住了,迷茫地抬头看崔云栖。
同样十七岁,崔云栖还比她小了快半岁,但毕竟是个郎君,也比她高了半个头。神情淡漠的郎君抬手,指尖轻轻掠过她的发间,把拈到的桂子给她看:“此地多桂树,正是开花的时候,沾着了。”
头上戴花是风尚,满头落花就是尴尬了,谢忘之有点不好意思:“失礼了。”
“风过而已,有什么失礼之处呢?”崔云栖微微一笑。
他长得讨巧,不笑时神色有些天然的冷淡,笑起来却温雅,眼瞳里藏着细细碎碎的光,天生三分情意在眼尾描摹。这么一双眼睛,看着谢忘之,神情温柔,要不是谢忘之知道他绝没那个意思,真要以为他是藏了什么不好明说的心思。
双方心知肚明绝无可能,外人看来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年岁相仿的年轻男女,站在街边,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像是眉目传情,又像是恋恋不舍。
李齐慎下马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郎君和娘子的剪影框得像是幅工笔画,就算知道崔云栖八成是故意的,也恼得他心头火起。他一时上头,连面上的礼仪都不管了,直接过街,把来时折的桂枝递给谢忘之,温声问她:“回去吗?”
“呀。”崔云栖和他打过照面,偏偏要装不认识,“这位是?”
他装,李齐慎也装,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问谢忘之时语气清淡:“该介绍一下吧?”
左边是李齐慎,右边是崔云栖,还有一枝暗香浮动的桂花枝,谢忘之夹在中间,要尴尬死了。
介绍李齐慎容易,她坦坦荡荡,李齐慎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要介绍崔云栖,她总不能说“这是我阿耶要我来见的人,若是合眼缘,八成就是我将来的夫君,但我们互相看不上”。谢忘之求助一般地看了崔云栖一眼,想等他自己开口,奈何崔云栖生平就喜欢看热闹,视线一移,假装没接收到。
“这是雁阳郡王,我早年就认识的朋友。”谢忘之还能怎么办,尴尬地开口,再抬了抬手,示意指的是崔云栖,“这是……唔,博陵崔氏的郎君,与……与我家有些渊源,故而见一面。”
李齐慎才不问这个“渊源”是什么,忽然抬手,在谢忘之肩上掸了一下。
她本就夹在两个郎君中间,李齐慎伸手碰的还是靠近崔云栖的那侧肩头,这么一动,倒像是松松地怀抱着她。谢忘之抬眼,刚好看见李齐慎的侧脸,轮廓漂亮,眉眼冷丽,睫毛微微垂着,眼中漫着浅浅的琥珀色,分明是漫不经心的神色,却让她无端地乱了心弦。
“你……”谢忘之吞咽一下,“怎么?”
“桂子,肩上全是。”李齐慎确实漫不经心,顺手一揽,把谢忘之揽到自己身侧,“别站那儿,风一吹,全是落花。”
谢忘之低头看看,裙摆上确实落着几点桂色,赶紧抚了抚:“……我倒是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