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唱到哪儿他的心就跟到哪儿。
潘必正相思成疾,妙常随师父去探,两人当着旁人语带双关含情脉脉对唱的时候,陈小厨心里也跟着被泼了蜜一样,只盼着两人快点捅破窗户纸。
待演到潘生偷诗,得意洋洋,一副小儿无赖样,陈小厨在台下也忍俊不禁。
等到潘生进京赶考,妙常追去,杨柳岸晓风残月,两人交换信物,依依惜别之时,他在台下,竟是流下两行泪来。
魂儿全随着台上人走了。
一曲终了,如醉初醒,如梦初觉,只剩本能跟着旁人飘出门外,脑子里还回响着尾声处几句“夕阳古道催行晚,千愁万恨别离间,暮雨朝云两下单”。
门口郝行江坐了一个下午,听得里面那催人昏睡的声儿没了,便站起来张望,瞧着陈小厨一缕游魂似的跌跌撞撞出来,便知他又是入了戏,也不去扰,只闷声跟在他身后,只等人自己回味过来。
这年头谁还爱花时间在这上?哪怕农闲,也没人愿意来听,台下人少,角儿也鲜少愿意来唱,唱得少人听得就愈少,便陷入一种死循环。
等许久能来这么一回,陈小厨是绝不愿错过的,他有时想起来,便恨从小没有人教他唱戏的本事,如今只能眼巴巴地做个看客,匆匆掠过一出出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再回头跟做了一场场梦似的。
这世上凡人荣枯寿夭,到底有些东西怎么也抓不住摸不着。
***
这几年风调雨顺,整个清水村,鸡零狗碎从没少过,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上到谁家扒灰偷汉的丢人事,下到泼妇争那三瓜两枣,中间夹着些只在夜里发生的腌臜事儿,翻不了天,入不了眼。
说不上好,也绝不坏,倘若这么一直下去也是一大幸事,可老天说翻脸便不让人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人都把革旧迎新挂在嘴边,好似旧的东西全是什么毒瘤一般。
先倒霉的是村东头的那座娘娘庙,说是什么封建迷信祸害人心,队长要带人给拆了。
那个老太婆,原先奉她为神的人如今口风一倒,说她用邪术害人,原先带孩子来看过病的人现在说她不但治不好,孩子病得更重了,带去城里看医生使科学法子才好起来,总之,全翻脸了。
甭管这些话有没有漏洞,这会儿大家都崇尚科学,封杀迷信,你说你不?口水都能把你给淹死。
拆庙那天,人们掀开老太婆住的那个小隔间的帘子,里头竟是空荡荡的,已经落了一层薄灰,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有人说前一天晚上看见她在土坡顶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再看就没了,有人觉得是给神仙带走了,只是这种神神叨叨的话现在不能说出来。
队长说她是做贼心虚,坏事做多了怕遭报应,逃了。
大家都说队长说得对。
烛台倒地,贡品散落了一地,娘娘像太重了,村长指挥着十几个壮劳力用粗大的麻绳给硬生生拽倒了,倒地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脚底的土地都像是跟着震了震。
砖瓦俱碎,也不过是短短两天。
拆了还不算完事,不知是谁顺手点着一束麦秸秆,扔在那片废墟里,大火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已经一片焦黑,只闻得一些残香烧着的味儿,再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
第三十七章
方卿没想到一回家,那一整面书墙,从他开始念书到这教书好几年来存下的书,竟全成了院子里的一地青灰,只剩些厚厚的书脊没完全烧断,冒着点火星。
连床头枕边放的一两本睡前翻的书,也没能幸免。
他呆站在院子里,鼻尖全是刺鼻的纸灰味儿,那些拿来打发闲暇日子的乐趣,出门前还好好的,没几个小时,全都灰飞烟灭。
心疼归心疼,可这是没处说的理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他把那一地灰扫了聚一起,又找了个袋子给装起来,埋到了院子一角,再走进屋里,只觉得空荡荡。
没几天,县城里常去的小书店也倒闭了。
方卿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天后他正在上课,教室窗户却突然“嘭”的一声裂成碎片,一块红砖头掉进屋里来,砸破了一个学生的头,鲜血横流。
方卿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一群学生全涌了出去,嘴里喊着什么“革|命”“破四旧”“立四新”之类,他连忙到外头去,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杜德明被一群学生给揪着打。
只见杜主任想要挣脱开来,可他这几年又胖了不少,哪挣得过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
学校没了学校的样子,乱成一锅粥。
方卿想去校长办公室看看,打老远却见着校长头上顶了一个白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匾,离得远方卿看不见上头写了什么,被一群学生推推搡搡往外头带。
他没再往前去,从学校后门出来连忙去找乔万山。
两人相见的时候乔万山还不知道已经乱套了,连忙迎上去:“今天怎么这么早?不是说好俺去找你么?”
夏天天热,方卿跑出一头汗,乔万山跟他待久了,也养成随身带条手帕的习惯,拿了手帕给他擦了擦汗。
方卿抖着声儿问:“还有多久下工?”
自打那些书被烧了,他便像是少了什么支柱,老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儿,这会儿更是心里直发慌。
他这样乔万山看在眼里,连忙问怎么了,方卿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便坐在工地一旁等他干完活。
方卿捋了一遍自己二十多年来所作所为,教书上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最起码该尽的职责,他问心无愧。
可没多久灾祸还是找上了门。
村里油面墙上有块大的黑板,专用来写些通知,虽然识字的人不多,但通过认得字的人口口相传,有什么消息还算散的比较快。
可也不知村里谁起的第一个头,那块黑板上贴上了一张张白纸,上头是歪七扭八的黑字,专讲一些反|动派做的恶事。
其中一张就是讲方卿的。
说他什么呢?
原来是好几年前第一次在省青年日报上的那篇文章惹得祸,论民主的选择。
哟,民主是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以议论的?
其实文章具体内容方卿自己都忘了,这几年他陆陆续续在报上发表了一些小说,也算是小有名气,前阵子还有人要来采访他,被他给推了。
那纸是乔万山去看的,只是什么也没见着。
拨开围着的一圈人,上头浆糊刷的纸一层又一层的,批判方卿的那张又被新的白纸黑字给盖了上去,一扯,只能撕成一绺一绺的纸条,再找不到想看清的了。
方卿那时候还在学校,可学校里早就没什么人了,学生都不愿意来上课,全去闹革命。
他在办公室里坐着,那门早就被砸烂了,外头烈日阳光直直照进来,光线正好打到方卿的办公桌旁。
他坐在阴影里,和阳光只有一线之隔。
方卿盯着那道阴阳分界线看了许久,下午了,随着日头渐渐偏西,那道线也渐渐往外移。
还没移到门口,外头突然进来一群人,正是方卿带的那个班的学生,进来二话没说就把他从座位上押着往外走。
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带到了街上,脖子上被粗鲁地挂上了一个牌子,想低头看看是什么,后脑勺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两眼直发黑,被一群人拉着在街上走,颇像示众。
同行的还有其他的老师,大约抓得早,比他狼狈多了。
乔万山活干完之后就去找方卿,本来他叫方卿在家呆着,不要再出来,现在外头乱,人人都跟疯了一样,清水村那块黑板上贴的纸,全是匿名讲别人的坏话,把平时长舌妇私底下会谈论的一些东西,全搬到了台面上,紧接着就有些胳膊上栓了个红布条的人把那些犯了“罪”的拉出去问审。
他蹬着自行车还没到学校,就在路上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
又不知是哪个倒霉蛋,乔万山想,这时节太乱了,他糊里糊涂地看着人闹事。
眼一瞅,谁知那群人里头就有个眼熟的,瘦削身材,穿着件短汗衫,过膝的劳动布裤子,胳膊被人别到身后,押犯人似的被押着,不正是方卿么?
乔万山心里“咯噔”一下,自行车还没扎稳,连忙上前去,可人太多,又吵又闹的,他拔高了嗓子叫了两声“方儿”,很快就被淹没在周围的人声里,方卿在前头什么也听不见,自然也看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