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繁星海潮(21)

“不能吵架,更不能砸东西。”

谢朝终于找到反驳的空隙:“东西不是我砸的。”

秦音点点头,带着一丝怜悯笑意:“他没了自己的妈妈,他也很伤心,你原谅他,好不好?”

谢朝心中骤然一跳,久不冒头的恐惧忽然复苏,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开秦音的手,他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毕竟,如果不是你,奶奶也不会……”秦音把接下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片刻后才轻叹一声,“要是你当时早一点回家就好了。”

呕吐和灼烧的感觉在胃里熊熊跃起。谢朝一把推开秦音,冲进了卫生间。他把所有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翻江倒海一样,生理性眼泪止也止不住。

秦音紧张地拍着他的背:“对不起,小朝,我……”

“你说得对……秦姨,你说得对……”谢朝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我是害死了奶奶。”

他不能再留在家中了。这个漂亮、安全、体面的房子,这些所有的好东西,他都没资格享受。跑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谢斯清,他骑上了自己的山地车,谢斯清脸都白了,带着哭腔追在身后喊他名字。谢朝没有回头,憋着一股气,疯狂蹬了出去。

但他无处可去。这不是他生活惯了的城市,这里潮湿、喧闹,深夜却静得惊人。他蹬了一路,最后还是回到最熟悉的海堤街。

他来到了自己常去的观景台,把车子丢在海堤街上,没有锁也没有撑好,任由它倒地。

想让一切结束,让所有的痛苦和指责全部消失,其实很简单——谢朝往海里跑去,那些温柔的海浪在深秋的夜里已经变得寒冷刺骨。他穿得太单薄,但心口却在发热,有什么强烈的、不讲道理的东西在驱动他,让他往深处去。

仿佛那里才有永恒的安宁。

但在察觉海水温度的瞬间,谢朝打了个冷颤。夜太黑了,海也太深太黑,仿佛站在一个没有边际的黑色空间之中,除了掩盖视线的墨色,他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商稚言,没有人会呼唤他,也没有人会跑到这样冷、这样偏僻的海滩上,只是为了把他从冷水里拉起来。

海水淹没了谢朝的膝盖。他忽然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大喊“对不起”。他的声音消失在远海里,只有海浪声应和了他的哭声,还隐隐地继续召唤他,走进去,沉进去,在深处才会有真正的平静。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谢朝?!”

他猛地回头,忽然间浑身发抖。湿透的衣服裤子粘在皮肤上,让他发冷,但看到海堤上的商稚言和余乐,刹那间,他忽然感到整个人开始破碎崩塌,几乎跌入海中。

“你在干什么?”余乐骑着那辆破电动车,惊恐地喊,“你不怕水母了吗!”

谢朝摇了摇头,他看到商稚言和余乐跑下石阶,穿过沙滩,朝他奔过来。

第17章 海潮(1)

十年之前,这个小小的沿海城市还没有那么多光污染。黑天与黑海静谧极了,但躺在沙滩上,能看到头顶闪烁的星辰。月亮是一眉弯弯小钩,海风把海洋的气息送抵陆地,一刻不停。

他们的衣服都湿了,谢朝湿得尤其厉害,商稚言和余乐跑进水里拉他的时候,他跪在了海水中,狠狠吃了几口咸水。

披着一件满是汗味和烟味的外套,谢朝打了个喷嚏。

外套是余乐父亲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他正在侦办案子,连回家吃饭都没空。余乐专程给他送去晚饭,回来时带了几件必须要洗的臭衣服。

余乐现在越来越习惯于用危险的单手姿势骑电动车,空出的那只手掏出手机看了又看。应南乡确实很少给他回信息,网页版QQ无论刷新多少次,应南乡的头像都不会有提示。余乐有时候会在心里想,为什么呢?我有什么不好的?

他得不到答案。

遇到商稚言是个偶然:他看见商稚言在咸鱼吧的报摊前张望。对应南乡的不满发泄在应南乡闺蜜身上,这很合理——余乐强烈要求商稚言请他吃光明里有名的李姨伊面。

两人正从海堤街往光明里去,就在这路上发现了谢朝。

余乐躺在谢朝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天晚自习肖老师打算跟我们讲题来着,我们逃了,是不是不太好?”

谢朝右边的商稚言吃惊极了:“你们班晚自习也上课?”

“也不算,肖老师觉得我们生物不行,有时候会给我们讲题。”余乐学她撑起手臂,隔着谢朝冲她说,“你为什么也逃了?你不是最爱上晚自习吗?”

“我变态啊我爱上晚自习。”商稚言又躺了下去。她看了一会儿星空,扭头瞧谢朝。

谢朝睁着眼睛,一声不吭,正平缓地呼吸。

海堤上扫过的探照灯有时候会掠过三个人的小腿和双脚。谢朝鼻子高挺,商稚言看到他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像落了小小的星辰。

“……我又跟我爸吵架了。”谢朝终于开口。

余乐和商稚言大气不敢喘,紧张地等待下文。

谢朝常常和谢辽松争执,大多数时候是谢辽松觉得他怎么都看不顺眼,或是认为秦音太宠爱他,他又太理所当然地享用这种宠溺,不成样子。总之没有什么是不能争执的,谢辽松就算去参加了家长会,拿着儿子年级第一、全市总分排名第一的分数条,一样能跟谢朝吵起来:你这样性格的人,拿第一又有什么用。

今日是谢朝奶奶的忌日,她已经走了五年。这五年中,只要从墓园回来,谢辽松没有一次不与谢朝发生争吵。

“是我害死了奶奶。”谢朝轻声说,“所以他怪我。”

谢朝的奶奶和他很亲近,在谢朝父母办离婚手续的那段日子里,他是跟奶奶一块儿生活的。奶奶是海边人,嫁给爷爷后便离开了故乡,她常跟谢朝说这座小城市的事儿,白沙滩、绿松树,波光粼粼的海面,永远青翠的树林。谢朝非常依赖奶奶,即便谢辽松和秦音结婚,他有了平静完整的家庭,他每周也都会去探望奶奶。

上初中之后,谢朝认识了新的朋友。那个周末他本来是要去奶奶家的,但朋友约他一块儿去滑冰,谢朝匆匆和奶奶见了一面,留下一句“我晚上回来吃饭”便走了。

几个男孩玩得太开心,新开的溜冰场周围全是吃的喝的玩的,他们提议就地解决晚饭,吃完继续再滑一场。谢朝用公共电话给奶奶打电话,但没有人接。他吃完饭之后再打,仍旧没有人听。

那时候谢朝已经有点不安了。但他没有立刻回家:朋友还在等待着他,他看了看时间,这时候奶奶应该吃完了饭出门散步,所以无法接听电话。

八点多,谢朝终于提前告别朋友,匆匆蹬车回到奶奶家。奶奶并没有做晚饭,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做饭,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电视正开着,锅冷灶冷,浸在水里的木耳发涨成满满一盆。

“心脏病突发。”谢朝说,“没能救回来。”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责怪谢朝,父亲还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但在得知谢朝因为出门玩儿耽误了时间之后,谢辽松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他是对的,我该死。”谢朝喃喃说着,他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地,“我如果回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仍旧披着余乐父亲的外套,呆呆看着漆黑的海面。

谢朝察觉,自己虽然能在卷面上写出接近满分的作文,但那是因为他熟悉套路,熟悉得分点,也熟悉漂亮工整的套路话,而不是因为他的表达多么恰如其分,多么准确。比如现在,他就没法跟自己的朋友表达,十三四岁的自己曾经多么恐惧。

新认识的朋友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怯意顿生,对他的态度总是隔着一层纱,不再热情。妹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而懂得一切的父亲总会用古怪眼神盯着他。谢朝知道那是很复杂的爱和恨。

秦音会安慰他,会告诉他不是你的错,虽然你确实回得太迟,但是奶奶不会怪你。

这些话一开始是奏效的,但渐渐,连这些安慰的话也成为了谢朝的梦魇,他不断地失眠,从浅薄短暂的梦境里惊醒,总是徘徊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无法离去。

余乐和商稚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满心不解:“你阿姨怎么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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