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的意思,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若你当初病死在赶考的途中不也挺好的,那你永远都是那个普通的士人,也免得教阿灵遇到。抛妻弃子,寄人篱下,你又快活到哪里去?”
他猛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你走的时候,阿灵已有身孕。她不想告诉你,本欲独立抚养这个孩子,可惜,那孩子福薄,没能看到这个世间……”
“六哥,别再说了。”女子温然的声音响起,正是萧灵。
李愔见到她有一丝失措,“阿灵……”
萧灵看了他一眼,拿出一壶酒,“这是你从前最爱喝的酒,今日我带它来看你,也不枉夫妻一场。”她把酒放进李愔的牢房,“明谋暗算、苦心孤诣来的东西,婚姻也好、权力也罢,又能走多远呢?李愔,若是有一日,你岳家败了,你夫人也会是下一个我。”
李愔一下便颓唐了下来,半晌才说:“阿灵,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在最初,我真的想过与你过这一生。”
“可惜都过去了,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我只是替你悲哀,你这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她收起食盒,“你曾让我见过山河,也曾舍我入绝谷,我今日来看你,来年祭你,也算仁至义尽了。”
夜色如墨,城郊一处偏僻的废屋,迎来一个不速之客。一身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男子摸进屋中,见四下无人,打亮火石,看到了墙壁上同伴留下的秘密记号,惊觉不妥,只闻身后生风,一侧身躲过剑锋。
来人说道:“这位英雄,脱离凉国多年,这联络方式倒是一点没变。”
“你什么人?”
“幸会,在下鲜于鹤亭。”鹤亭看着他,唇边牵出一丝笑意。话音刚落,屋外亮起火光,木屋已被龙骧卫包围。
此人便是真正的逃脱的刺客,其对所犯行径供认不讳。原来当年,凉国独孤容死后,他们迫于生计,去当了山匪,却马失前蹄,反被人抓住,后来便归于那人麾下,而那个人正是李愔。
在满朝关注下,案情既明,萧昀获释,李愔押于天牢,秋后处斩。
萧昀走出大理寺,明瑟早已在外相候。她为萧昀系好披风,萧昀握住她的手,笑意盈盈,“我们回家。”
二人乘车路过繁华的街市,戏台上伶人如泣如诉,戏文教人柔肠百转。“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她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姐姐沈攸言未出阁时,常常会带她来看戏,也常常会遇见后来的姐夫,清河王谢彦浟。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攸宁至今记得灿灿阳光下二人目光中的情意缱绻,可是谁也没料到,后来是什么样子的。
忽而看见萧灵在戏台旁默默观看,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明瑟看着此情此景,轻轻说道:“灵姐姐此番终归可以放下了。”
一念高楼起,一念风云散,正是水因有性山难转,你若无心我便休。
第61章 东飞伯劳
天清气朗,明瑟带岚烟往正觉寺还愿,下山时,忽见一个老翁步履蹒跚一步一挪,颇为艰难,脚下一滑,竟失足跌倒,明瑟正巧在旁边,便将之搀扶起来。
老翁不住道谢,此时路旁正有个布衣术士,盯着她审视片刻,忽然点了点头,朗声说道:“这位夫人是天府星命,命中是要做鸾凤的。”
路旁行人甚多,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郗明瑟,纷纷奇之,更有士人本就识得她,小声嘀咕:“这不是萧夫人吗?怎么会做鸾凤呢?”
明瑟目光冰寒,望着那术士,揖道:“先生抬举了,小女子没有那样的福气,告辞。”说罢带着岚烟匆匆离开。
她自然猜得到事情的原委,谶纬之辞当年便成为沈家蒙戾的引线,如今旧事重演,更像一枚恶毒的匕首,扎在她和萧家的身上,搅动安定。
萧家老夫人听罢,勃然大怒,“她要做鸾凤?把萧家置于何地?萧家是要逆谋犯上还是要遭人践踏?她就是个灾星!去!把昀哥儿叫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侍女领命刚刚转身,听得老夫人又叫住她,遂停住脚步。萧老夫人这厢喃喃语道:“昀哥儿那么在意她,哪有那么容易就会放手。”思罢再吩咐侍女:“不忙叫昀哥儿了,你先告诉别院的人,给我盯着点那个女人,有什么不妥马上来报。”
萧昀回到司空府,明瑟带着几名侍女进来,侍女将手中端着的菜肴摆在桌上,之后鱼贯而出,屋里只余他夫妻二人。
二人相对而坐,举箸共食,细细咀嚼。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他们彼此并不言语,只是不时相视一眼,互相夹菜。岁月静好,仿佛可以就这样流转过几十年,亦毫不厌倦。
他们并肩坐在石阶上赏那月色,面前正对着那一株合棔树。
明瑟开口,“萧郎,你还记不记得,成亲之前我同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要自行了结这场姻缘,愿你不要怪罪。”
萧昀依旧望着那下弦月,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点了点头。
“现在,该是时候了。”她望着簌簌飘落的花朵,目中溶溶似有雾色。
“我明白,”他偏过头望着她的侧颜,“这世间将再也没有郗明瑟了,对吧?”
“要到了各复其位的时候了,我要以我本来的身份去了结这件事。”
不问结果亦不问将来,这从来都是他们的懂得与慈悲。
明瑟轻轻靠在他肩头,“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你,能够携手并肩、相知同行。就算我们的故事就止于此,也了无遗憾。”红尘相逢,他们在最不相信真心的时候看到彼此的真心,然后,相携执手,去共同面对一切惊涛骇浪、魑魅魍魉。
苍雁赤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俱寄相思。
情如水月,天道无常。他们的情深,总是带着些退意。今日这退意成了真,只因他们筹谋良久,那心愿,是他们在一起的缘由,如今也是他们选择分离的缘由。清风明月间,彼此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被老夫人遣来司空府帮忙的青姑姑这天晨间与岚烟一道侍候明瑟梳妆,明瑟试了几支发簪,最后选了最喜欢的玉簪戴上,其他的放在妆盒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妆奁,随口对岚烟说:“岚烟,我看这妆盒旧了些,你得闲拿到铺子里漆一漆。”
岚烟应了,将用过的胭脂、眉黛等收好。明瑟起身,到旁边美人榻上拿起未读完的书,自去看书了。岚烟收拾完,记着明瑟的嘱托,捧起空空的妆盒,自顾出了门,没注意原先压在妆盒下的一张小笺。青姑姑目光扫到,瞥见无人注意,便扮作整理桌缦的样子,将那小笺握在手中,出了门。
这时明瑟抬眼,眸光深远,唇边牵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青姑姑编了个理由急匆匆回了大宅,进门便说:“老夫人,这是在昀哥媳妇房里发现的药方,可不得了了……”她喘了口气,“我去找大夫看过,是避子汤的方子。”
老夫人听闻怒目圆睁,“岂有此理,这妖妇大逆不道!来人,跟我去找她。”
萧老夫人气冲冲带着人来到司空府,径直叫开门,不顾阻拦冲了进去,哪知进屋就看见明瑟与鲜于鹤亭避人交谈,更是霎时火冒三丈,指着明瑟大骂:“你这逆媳,我可真是小看了你,不光不孝,竟还私通凉国叛将!”
鹤亭见状一仄眉,“你说什么?”便要上前理论,被明瑟伸臂一挡,明瑟从容应道:“老夫人,无凭无据,你何出此言?”
“无凭无据?难道非要抓住不堪之事你才肯认?之前就跟那个独孤璟不清不楚,现在又同这个姓鲜于的过从甚密,我看你根本就是凉国细作!”老妇人取出那药方掷于她脚边,“你惯常喝的药根本不是什么调理脾胃之药,是什么药你自己清楚!你嫁来萧家这么多年,不甚安守为妻之本分,又为萧家惹了多少祸患,真真可鄙。”
饶是她不在意,这几句话仍旧令人心寒,她并不想起冲突,“萧昀不在,有话还是等他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