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瑟敛手而立,直视着褚袭霜的眼睛,“褚大人不偏不党,不袒不私,素有清名,明瑟自然是晓得的。只是明瑟有事不明,想请教褚大人。”
“请讲。”
“先请问大人,郭茂您是如何处置的?”
“罪证确凿,夺其官职,追回拨款,发配岭南。”
“理应如此,郭氏实乃罪有应得,”明瑟微微一笑,“那么请问大人,如果有些案件一开始是错的,那是应该选择将错就错还是认错翻案?”
“只有事实才能决定对错,也只有事实才能左右选择。”
“那么敢问如果有一个人犯,虽其罪可诛,但其情可悯,该如何处置?”
“这世间所有的果报都有缘起,很多的罪孽也都有苦衷,而我只看结果,只看罪孽。”
明瑟点点头,郑重看向她。“我观察了大人许久,大人的确就是我要找的人。”
“此话怎讲?”褚袭霜对此言颇有兴致,审视着她,仿佛想要看清她的内心。
“景明四年您的夫君因科场舞弊案受牵连被贬谪,经年后因病客死他乡。而那科场舞弊案原本就是一场大清洗的延续而已,您认为我说的对吗?”
她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猛地一拍桌案,“敢在我面前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这女子倒真有勇气。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治你个毁谤朝廷之罪。”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如果您认为您的夫君有罪,您为何还如此珍视他的遗物呢?”明瑟的目光停留在褚袭霜案上的一方石砚上,而后她步步进逼,“这石砚并非俗物,材质为独山玉,此石极为难得,当年太原温氏偶得一块原石,打磨雕刻成不同物件分赠族中子侄,您先夫温清平有此石砚便也不奇怪了。既然如此,而您既然觉得温清平有罪,又怎会沿用至今呢?”
褚袭霜默然,忆起那桩旧事,景明四年的秋闱,一场严重的泄题事件引起了可怕的后果,经手及相关人员受到了雷厉风行且毫不留情的追究,匆匆结案却牵连甚深。一干官员赐罪的赐罪、流放的流放,一切进行得如此之快,快到她跟本来不及应对。只能悲愤地与夫君分别。那之前本欲隐退持家的她,为了替夫君洗刷冤屈重回官场筹谋,但是温清平没能等到她的搭救,便在贬谪地病逝了。这些年她不与任何派系交通,只勤恳做好分内之职,所有人都以为她已忘却当年之事,可是她没有。她放这方砚在眼前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却。可这隐秘内情却被眼前的女子轻易看透,令她刮目相看。
“听郗女郎的语气倒是对那件事颇为上心,却是为何?”
明瑟沉沉地说:“您想为您夫君平反,正如我想为我爹爹平反。”
“你不是郗况的女儿?你是谁?”
“吴兴,沈攸宁。”她目光无波地看着褚袭霜,带着带着三分孤绝七分慧黠。
一语出,褚袭霜初极惊讶,又马上恢复平静,重新审视她,“想不到沈长风的女儿竟然还活着。”
“褚大人果然暗中做了不少查访。”明瑟微微一笑“不出两日,侯坤会被押解回京,他是当年所有事的知情人,大人可以通过他找出一些真相。”
“侯坤那件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侯坤色令智昏,我不过是安排人给了他一个选择,路是他自己选的,任何人都容易败在自己的弱点上。”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那不关乎一个人的生死,却像蝼蚁一样轻飘。
“你想为沈家做到什么地步?”
“不该由沈氏承受的,全部还回去;沈氏应得的,全部拿回来。”
“沈长风若知有女如此,也该瞑目了。”
明瑟朝她施了个大礼,“明瑟望同褚大人携手合力查明真相,还故人以清白。”
褚袭霜起身走过来扶起她,四眸相对,点了点头,又说:“沈女郎,我今日便先赠你一句话……”话未说完,就听门外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喊声:
“褚大人!褚大人!”
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褚袭霜开门一看,一个大理寺幕僚神色焦急地站着,见到她忙说:“大人,出事了,侯坤在押解途中死了。”
一句话,如雷霆贯天,屋中两人都大吃一惊,褚袭霜忙问:“怎么会死了?”
“他被押解到青州暂时看管,可今天要启程时发现他被人一剑封喉,外面的守卫竟然毫无察觉。”
褚袭霜眯了眯眼睛,神色凝重,“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马上去官署。”
打发走了幕僚,她回身看看明瑟:“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吧?”
明瑟摇摇头,“我本指望从他那里问出些真相,又怎么会杀他?难道……是弃卒保车?”
“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看来关心当年之事的人恐怕不止我们。你先回去吧,来日方长,有事我会知会你。”
明瑟刚想离开,忽想起褚袭霜刚才说的半句话,就问:“大人刚刚是想同我说什么?”
褚袭霜眸色沉沉,“不要轻易为一些表象所蒙蔽,那潭水很深。”
明瑟愣了一下,再次施礼道:“谢大人教诲,明瑟告辞。”话毕戴上面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12章 远客方至
前几日凉国使节至祁,鸿胪卿率下属迎接,安排凉使一行人入住元和驿,择日觐见祁主。民众纷纷聚于道路两旁,争相瞧瞧这位传说中年轻有为的凉国摄政王。据说黑压压的一行人从广莫门进入鄢城,犹如一阵黑云,气势令旁人不敢侧目。
之后,关于独孤璟,城中便流传开了各种形容,被各人添油加醋地描绘一遍,高矮胖瘦竟不一,唯一相同的是那坚如铁、稳如磐的气势,如暗夜中的孤鹰,傲立天地。
一处道路狭窄的街巷传来争执声,打猎归来的卫珩带着一些随从同对面的一路人马相持在路上,不肯让出道路。
他对面是一支商队,前后共有六七辆装着货物的马车,领头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哥,商队中打出的是萧氏徽章。
小哥对着卫珩一抱拳:“卫大人,您同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小的不明白您和您的一些朋友为什么总跟萧家过不去。”
“没有啊,这不赶在这了吗?你们想过去我们也想过去,这路就这么窄,我有什么办法。要不你们让让?”卫珩戏谑地说。
“卫大人,您也看到了,商队货物笨重,不如您的人马灵活,还请您行个方便。一直这么僵持,也影响旁人不是。”
“哟,还知道影响旁人呐,我还以为萧家都是些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的主呢。”
这句话显然招致对面的不满,但为首的小哥稳住随从,正色道:“请卫大人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只听人群中一清丽的声音传来:“五郎。”
卫珩转头一看,看到明瑟分开众人走来,遂下马迎去,明瑟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卫珩一脸的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只得回身冲小哥说:“看在郗女郎的面子上,今儿小爷就高风亮节一把,”又对自己的随从说:“把道让出来。”
小哥一拱手:“多谢郗女郎,多谢卫大人。”话毕指挥商队离开。
看他们走远,明瑟说:“五郎,这么点小事你至于吗,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就是看不上萧昀,就喜欢看他们生气又不敢冲我发火的样子。”
“那你也不至于当街说那种话。”
“本来就是,当年要不是萧晟之背弃了昭毅太子和……沈侯,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还有他萧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就罢了,还偏偏要做崔定桓的爪牙……”
“五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得罪他对你毕竟没好处,况且现在也不知道当年那件事到底是不是萧晟之所为,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弄清一切的。”
“行行,听你的。”卫珩只得应着,转眼看到自己随从牵着的猎犬,一下来了精神,唤道:“般若,过来。”
毛色金黄的猎犬跑过来,扑到半蹲的卫珩怀里,卫珩对明瑟说:“还记得它吗?”
明瑟摸了摸黄犬,“难道……”
“它叫般若,是当年你大哥养的那条金鳞的孩子,我那年去你家附近转悠时看见的,当时它还小,可怜兮兮的,我就把它带回来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