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这样说,但事实就是这样——正是因为拥有那么多货真价实的爱,她才能计较父母忽然暴露出来的不完美。
也许是我天生阴暗吧。从很小起,我就暗暗觉得姑姑和姑婶的美满不真实。所以当那天晚上宴昱说出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意外。
我当然心疼她突然要承受这些,可同时也获得了微妙的平衡。看,没有人可以拥有完美的亲情。
这个同样亲情不再完美的宴昱,仿佛才真的成了我和宴宗羡的盟友。我由衷地欢迎她,拥抱她。她住在爷爷这里的日子,我比谁都关心她。除了上班和睡觉时间,我几乎都在她身边。
而她给我的反馈,是比过往更严重的依赖。比如,必须送我上班。
“吃早饭了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我们相视一笑,一起出门。
车里放着她那个团的新歌,还没有发行。这也是她在家这段时间唯一的工作。不管怎样,歌总是一个偶像团体最重要的作品,顾俦平再怎么让她“休假”,这份工作不能不做。
对于她最近的销声匿迹,网络上已经猜测纷纷了。她有时候看看,但再也不像两个月前那样在意那些撕撕黒黑的。反正,那些都是假的。
人与人,就算近在咫尺朝夕相处,也看不清对方的真相。隔着智能网络的千万人,又能知道什么呢?我很高兴她迅速体会了这个道理,不自苦。
一首歌放完了,她问:“怎么样?”
“挺好的。”我回答。
她不觉得我敷衍,眼角挑起一点得意的神采,说:“那当然,这是我们第一首歌。”
我笑笑,她又重播了一遍,嘴里跟着旋律轻哼。
“你打算跟顾俦平犟到什么时候?”我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现在是最黄金的阶段,过了就算沉寂了。”
“那就沉寂吧,娱乐圈不少我一个。”她淡淡地说,不哼歌了,望着前方,脸上有种萧索的意思。
我怜爱而无奈地看她。
真不可思议,一段爱情而已,她就在一个明媚少女的骨架上,进化出了这么一副人间萧瑟的皮囊来。我不能说她的爱情幼稚冲动没有分寸,因为这肯定是站不住脚的指责。谁的爱情能有分寸?有分寸的都会被质疑不算爱情。
她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话,现在她必须要顾俦平一份同等的情义。那边给不出来,她就放出曝光的狠话。这明明不过是小孩儿撒泼的招式而已,顾俦平理应有办法治她,却偏偏束了手。既不舍弃她,也不能答应她。
大概是她回家来的第二个星期,顾俦平给宴宗羡打过电话,皇帝似的发问:宴昱反省好了没有?言下之意,脑子拎清了就回去继续过,事业生活双丰收。
而宴昱的答案是否定的。
这很傻也很真。真得滚烫,真得惊人。
“你说过,你做练习生那两年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难道现在就肯为了这点事情辜负那些努力吗?小鱼儿,沉寂与否并不是无所谓的,对不对?”
一个月了,我第一次这么劝她。
我等着她的反应,可她还是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就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心里忽然凉凉地荡了一下。这种感觉接近预感,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想碰她。
“哥哥。”她准确地闪开了,尽管看也没看我。
我奇异地松了口气,因为意识到她不是接收不到我的传达。真的,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把自己封起来了,什么也触及不到她。如果她这样,我会很难过很无力的。
“我不知道。”她收回了目光,靠在椅背上,很轻地开口说话,“哥哥,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争取,什么也不想思考。你能明白吗?我觉得没意思。”
“什么?”
“什么都没意思……我每天睁开眼睛就很累,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有什么价值。哥哥,我可能不应该存在……算了,是我太矫情,你不用回答我。”
我动了动唇,不知道回答什么。
我们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从自己的个人终端给她发了一条我认为是唯一能在此时对她说的话:我们都爱你。
然后,我让宴宗羡找个合适的心理医生。就算防患于未然吧。
三天之后,周末,宴宗羡就真的带来了一个心理医生。
当然他没有说那是医生,只是在我们阁楼三人组惯例厮混的午后,中途接了个电话,然后就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加入到了我们的厮混中。
那是个一眼望去没有什么特点的男孩子,长相也算周正,但宴昱见惯好皮囊,他在她眼里自然没什么看头。
那男孩子来的时候,给我们各带了一份深城大学门口一家小店的甜点,礼貌和友好的方式看起来就像最最简单普通的大学生。
“你好,我叫荆舟。荆棘的荆,船的那个舟,是个bate。”他这样对宴昱和我做自我介绍。
很好,无害的bate。
宴昱听了,抬头对他露出招牌甜笑,但眼里并没有他,我看得出来。我还看得出,宴宗羡打着一些什么主意。
我偷偷询问地望向他,他对我抬了抬眉角,示意不用担心。于是我就确定了,他这不是,至少不只是,给宴昱找个心理医生,而是给她找了一个可能转移注意力的人。
可是,行吗?
我没有问。
这个午后过得和往常也没有太大不同,荆舟的加入几乎不造成任何影响。我注意到,他非常会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要他不明显出声,就会像不存在一样。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仿佛是可以与空气融为一体的。
但是到傍晚我们分开的时候,他已经十分自然地拿到了宴昱的个人终端号,逆着夕阳的余晖对我们挥挥手,说:“下次见。”
最后的目光,落在宴昱脸上。
然后,意外的,宴昱对他友善地笑了笑,回应他的挥手。
“哎。”宴宗羡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侧头望去,他低垂眉睫压住目光看着我,眼神在说,“怎么样?”
我耸耸肩,不予置评。
但不管怎么样,宴昱能在生活圈中多一个肯接纳的人总是好事——好吧,其实我已经相信了,这个荆舟可能会产生一点什么作用。他是特别的,尽管他的特别那样缥缈,不注意就感觉不到。
炎夏漫长,终于,在天气最为炽热的时候,我们迎来了两件值得高兴一时的事情。
一是宴宗羡的房子交房了,二是宴昱终于出去正常工作了,因为她们团体的专辑已经正式发布,后面是正儿八经必须全员到齐的巡演,顾俦平算是顺水推舟,解除了对她的“雪藏”。
她出门那天起得很早,化了特别精致的妆。
“哥哥,我走了。”在家两个月以来,她第一次不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出门,而是站在我面前嘟着粉嫩的小嘴,有点撒娇地告别。
我也前所未有地舍不得她,莫名其妙有种嫁女儿的伤感,对她说:“加油,我会看你每一场演出直播的。”
她笑了,甩了一下裙摆,昂起下巴,轻盈地旋了个身,然后出去了。
我也要出门上班,宴宗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时间也起来了,静站在我身边一副要和我一起走的样子。
我们的车基本跟在宴昱那辆的后面,先后出小区门口。这时候,我看到路边站着荆舟。
他认真看每一辆从这个小区出去的车,我猜他可能在找那辆属于宴昱的车。不过宴昱的车根本不用那么仔细辨认,因为她是要回到名利场的新秀大明星,出发的当口不可能没有排面。
他自然一眼确认了前面那辆大房车,犹豫着是否招手。然后,那辆车就停住了。我和宴宗羡也停下来,远远地看着荆舟给车里递上一个小小的纸袋,车里收了。
后来我们也路过他面前,宴宗羡降下车窗对他打了个招呼:“来送宴昱?”
“嗯。”他点点头,脸上挂着笑,语气半开玩笑,“她跟我说了日期,我觉得应该来看看。应该不会被隐藏镜头捕捉到吧?”
宴宗羡笑笑,和他寒暄了几句便结束对话。他稍稍弯腰也冲我挥挥手,我抬眼回应他,忽然发现,他长了一双任何人与之对视都会放松的眼睛。
这样的人,如果是个好人,和他相遇的人一定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