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很有些闲散归隐的心性,虽然身处京中,过的也是闭门谢客的清净日子,便学着那种菊的前人,在园子里养花种菜。
先是种了两架丝瓜,开花的时候,嫩黄的五角花朵爬了满架,也是一番好景致。又种了几色萝卜,茼蒿白菜,茄子豆角。几乎不需要怎样侍弄,蔬菜自己就会长得热闹丰盛,有花有叶的,倒真有些农园之趣。
若不是茹素,只怕还要养些鸡鸭,池里水里还飘着白鹅,再拴只大狗。夏夷则想象了一下那样鸡飞狗跳的情景,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叹息。
夏夷则小心着不要踩到那些菜,蹲下身来帮清和摘采。在他看来,只要清和觉得高兴,不管是白雪红梅还是白菜红椒,都是一样的好。
晚饭是清和做的,这府里就他一个人。虽说从前也是受尽伺候,如今哪里还有半点纨绔习气,他们做道长的,岂不都是孤云野鹤一般的性情,有徒弟的就使唤徒弟,没有徒弟在身边也就算了,没见过谁是专门带着仆从的。
夏夷则身前身后跟着,从背后看去,清和的衣服似乎又宽大了,不禁还是问了句,“师尊这儿,要不要添个帮忙的人。”
清和头也未回,“不必,还真当为师老了么……”说到这,又想起什么事,不由得笑了,“说起来,前阵子倒是有人送了几个帮忙的,不是被陛下撵回去了。”
夏夷则闷闷哼了一声,清和说的就是月前的事。也真有那不长眼的,要打通宫里的关节,竟想着从清和这里入手,送礼也就算了,一出手就送了几个美人,大约是想着帝师独居,定是寂寞罢。
人家执意要留下,那便先留下吧,清和这样的性情,当然不会对年轻的女孩子端什么厉害颜色。皇上风声倒是快,晚上便摆驾过来了,正听见满府盈盈乐声。
但见几个女子闲闲坐在灯下,或是怀抱错金的琵琶,或是手执紫金的萧管,共奏一曲欢喜俏皮的调子。
清和正在后园浇着一株兰花,忽然间乐声就停了,他笑了笑,转过身,果然看到夏夷则站在花圃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
二人一起走回堂前,整座府邸已经恢复了平静。清和忽然道,“你没为难人家吧?奏得倒也当真不错,算是有天分。”
夏夷则看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径自去书房,找出清和匣子里的白玉笛,吹了一支落梅花。吹罢也不说话,眼也不眨,就那么淡淡看着清和。
清和扭过头只是笑,夏夷则已经很少见他这样笑过了。是了,清和必须得承认,要说音律上的天分,当然谁都比不上他徒弟。……只是醋劲大了些。
此刻二人做着菜,提起当日的事,夏夷则也不禁摇头笑了,接过清和手里的碗盏,不再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很自然地,两个人都想起旧年月里一起住在江南别院的情形,也是这般简单而丰足的菜色。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夏夷则是数着日子过,恨不得一夜长大,如今却唯恐流年太快,纵有千金难买。
清和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说起了那棵刻记着身高的树,“那时候啊……日子真是长。”
听着那样怀念的语气,夏夷则心底发酸,也还是努力笑着,“今年师尊再去看时,那棵树应也长高了。”
“不去了……”清和平静地摇了摇头,“今年,再往南边走一些吧。”
夏夷则的筷子停在手上,半响未动,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了句,“几时动身?”
清和看看他,帮他夹了些菜。“长安冷得太早了……”
夏夷则点点头,“那就早些准备。”
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饭,间或说起南方的风物。两个人都去过南方的海边,一起回忆那些温暖的日光,斑斓的花木,甜而多汁的水果,清浅不醉人的酒。
嘴里轻快地说着那些遥远的风景,就好像真是曾经携手看过,今后也能再一同游遍。
临行那天,清和站在路边,终于一驾马车滚滚而来,夏夷则掀开车帘跳下,喊了一声“师尊,弟子来迟了。”
清和转过身,忽然愣在原地。
年轻的身影,穿着的不是那身华丽郑重的龙袍,而是换上了曾经在太华山上,清和为他在祭祀庆典上准备的道袍。
那其实是道长才能穿的样式,因着祭祀大典的缘故,清和才能任性地打扮着他。夏夷则还记得清和叫人帮他裁剪样式时兴致盎然的神情,抚平衣摆上每一道褶皱时认真仔细的动作,以及看着他全然穿戴妥当时眼底跃动的光。
他那时就知道,被清和这样亲手装扮出的自己,一定是清和心中,最美好,最期待的样子。
他如今长了些年岁,又做了皇上,举手投足中愈发有了成熟的气度,比那时候更衬得起这样端肃的样式。
清和怔怔地看着他,夏夷则穿着他曾经最想看到的一身衣装,这样缓缓走来,便好像他并不是那重宫深殿里坐拥江山的帝王,也不再是曾经乖巧天真的少年,而真真切切,是他授尽此生的徒弟。
“师尊。”夏夷则走到他身前,发带被风烈烈地吹起,窄腰宽袖,清眉俊目,一如所有山长水阔处飘然成仙的道长。“我来送你。”
他没有自称朕,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风裘,无声抖开,帮清和披在身上。
清和一直注视着这样的他,终于笑着叹了口气,“怎么穿成这样。”
“虽然是有些自欺欺人罢,”夏夷则也笑了,“只愿师尊远在天涯的时候,念的不是皇上,而是弟子。”
清和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太华山上的逸尘道长,那是他曾经有过的,最好的妄想。
冬
临近年节,长安城落了大雪,早起上书的路上,几个小世子搓着手,裹着厚厚的棉袍,仍旧觉得冷,冻得鼻子通红。
皇上某日见了,怜惜他们年幼体弱,索性允了长假,又赐了西凉进贡的瑞炭,叫人多添置些火炉。
自从秋天那次他们给帝师写经祈福,皇上对他们的态度就又温和很多。如今清和也不在,偌大的皇宫里就只有他们几个叔侄,感情好也罢不好也罢,既然只能相伴着的,也就渐渐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除夕。一大早皇上就带着皇侄们祭拜宗庙,各处宫殿、四方神仙,也都得一一拈香行礼。又写了许多张福字,留待赏赐给王公大臣。写得手酸肩痛,还要听内臣禀告新年里宴会百官的事宜,费心思量着,一项一项地批奏。一天就这么劳劳碌碌,飞也似地过去了,待回过神时,已到了掌灯的时候。皇上搁了笔,耳听得长安城里炮竹声渐次响了,这才意识到,是真的过年了。
天子家的年夜饭,宫灯高悬,烛火明亮地烧着,长桌上不断摆上丰盛的菜色,一派富丽堂皇里,却只是几个尚未懂事的小孩子伴着年轻的帝王。
连小孩子都觉得有点冷清了,开口问皇上,“清和道长什么时候回来?”
皇上还未回答,另一个孩子已经说出来,“我们尚觉得冷,清和道长一定更加承受不住,至少也要等到来年春天吧。”
皇上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端起酒盏,眼神遥遥一晃,似是和谁示意举杯,然后一饮而尽了。
年长的宫人们侍奉在旁,实在觉得这席面太过简单,多少年了,从没见过哪年的宫宴是如此安静的,便大胆上前,问陛下是否要召舞乐。
皇上却问那几个皇侄有无兴致,小孩子们一脸茫然,皇上说罢了,他们哪里看得明白,只怕丝竹一响就都困了,还得守岁呢。摆手就叫人退下了,然而想了一想,又重新把宫人叫回来,命人演一台傀儡戏给世子们看,只管热闹些。
宫人办事利索,很快就准备妥当。皇上叫人撤了眼前残席,重新摆了一桌果品点心,殿中搭起了戏台,小孩子们眼也不眨地看着,兴奋的时候大声叫好,也没那么多拘谨害怕了,几乎忘了殿中还坐着皇上。
皇上只是静默坐着饮茶,不太爱看那吵闹活泼的戏,就叫人拿来这一年户部的册目,坐得远些,移了灯,接着之前没看完的继续看。
宫人们静立殿外,眼见这情景,实在都有些感慨。在他们看来,这样年轻的皇上,勤勉如此,又清净如此,对自己未免是有些苛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