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也就不怕了,后来他们从宫人口中知道那是皇上从前的老师,因着同皇上感情深笃的缘故,不舍远别,长留京中。然而帝师有恙,大部分时日安心在府上静养,只是偶尔他们才能听到三清殿中响起泠泠琴声。若是可以,他们会去看他,喜欢听他讲话,虽然并不能完全听得明白,却能感觉到平静和温柔,他好像知道人世间所有的道理。
本以为一个人被叫做帝师,该是比皇上更要沉郁严苛了,大概是个一脸寒霜的老头子罢,却原来是这样叫人愿意亲近的人物。
皇上看着他们几个的眼神,总叫人琢磨不定,有时候觉得,那样冷冰冰的陛下,其实很讨厌见到他们的吧,好像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不太好的回忆,眼里似乎厌倦又似乎怜悯的。可皇上还是时不时会来看看他们,带点审阅的意思,好像又非常希望他们长得出息,那点儿毫不掩饰的期待,倒还真像是有点儿亲情了。
清和道长看他们的眼神却很简单,显然没有皇上那样重的心思,大概是觉得小孩子有趣,只是亲切地笑着,那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虽然是孩子,也能感觉得到轻松。
有那么几次,他们去三清殿吃点心时,恰好碰到皇上也在。说不出皇上那是怎样的神情,淡淡看着他们,没头没脑地,忽然问清和道长觉得如何。
清和道长应该是很无奈吧,叹息着,也是没头没脑地,说这又何必,来日还长。
皇上脸色就有点沉了,他们拿着梅花糕,赶紧告退出去,耳朵却尖尖竖着,听不到清和又说了什么,只听见皇上的声音,“朕就是这么想的。”
那样郑重的语气,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事。再后来说了什么,他们便听不到了。
皇上将他们看得很严,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都不得随意。清和大约是不太乐见的,听他们抱怨时会微微皱起眉头,却叹道,“他也是没有办法。”——倒好像怜悯皇上反而更多一些。见小孩子们委屈,又安慰道,“待天气暖了,若是想出去玩,去我府上罢。”
这样的话,当然是一定会被记得很牢的。于是夏夷则来到弘文馆的这日,言谈到最后,几个孩子便按捺不住提出了恳求。
“陛下,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能不能带我们出宫走一走?”
“总是待在宫里,也太闷了。”
夏夷则想起这些孩子自从进宫还真是有些拘束,便允他们自在一些,“这宫里如今空旷,朕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你们若是想跑想玩,日后尽管走走逛逛,后宫无人,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然而几张藏不住心事的小脸上仍是欲言又止的,夏夷则便了然地叹了口气,“罢了,若是清和许了你们什么,朕都答应。”
怎会不答应。这几个小孩子,倒是最清楚谁的话比较好用。
于是上巳节那天,前往清和府上的,不仅有皇上,还多了他那几个皇侄。
这府邸是皇上新赐的,也不知从哪儿移了许多白梅花,这时节一树树的似玉若雪,入眼万顷都成海,飞花浮香,千层万点,堆成薄云一片。
众人绕着水边坐下,那最是个风流讲究的主人,一切都布置得精致,酒食无不地道,杯盏在水里悠悠地流动,落进了花瓣,也不介意,抿嘴咽下时,才更能品味到别样的甘醇。
风一吹,酒味和着浮香化开,人很容易就醉了。几个孩子先后在花树下睡去,迷糊里似乎听到有琴声入梦。
夏夷则特意带了琴来。旧时听惯的那张留在山上,那便留着了,如今他贵为天子,什么好琴寻不到。清和看了一眼夏夷则带的这张九霄环佩,不觉笑了笑,抚了几弦,音色同这琴名一般的华丽轻盈,果然是适合春日的琴。
清和想了想,手指拨动起来,却是另一种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曲调。从前住在山上,松下风冷,石上泉清,总喜欢弹那些素雅刚正的调子,曲意从来拙朴凝重。今日拨着这弦,如有琳琅之声,也只好换了支绮丽些的,别有风流婉转之意。夏夷则难得一听,忍不住盯着那抚琴的身影细看,只觉得弦上一抹艳色,无边飞花分明素白如雪,空中却一时如有烟霞散开。
夜色终于落下时,琴音不知何时已停了,明月映着流泉,银光伴着水波漾漾,又映回在暗香雪海间。
几个孩子七倒八歪地睡在一起,迷糊中有谁睁开眼,隔着层层叠叠的浮蕊,看到一向端重严谨的皇上,不再是平常一丝不苟的样子,竟已摘下冕旒,随意地躺在草地上,头枕在清和的腿上。
他揉着眼睛,感觉是如此不真实,在茫茫浮香和水色月光里,眼前一幕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深情和温柔,如坠梦中。
他从前以为,独自住在偌大宫殿里的皇上,不过是个寡冷又虚伪的可怜人,现在却发觉,也许并非如此。
清和真人,那个不问朝事的白发道长,此刻发丝同那雪样颜色的花月融在一起,面容便好似褪去了所有沧桑,眉眼间有流动的光——原来他这样好看。
清和垂下眼,大约是在同皇上对视吧,远远地看不到皇上眼眸里的神情,只隐约看到皇上的嘴角,有不曾见过的笑意。
一直对皇上很有些不屑和敌意的孩子,一瞬间忽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皇上原来不曾孤寂,命运自有它安排的福祉。
夏
暑气渐盛的时候,皇上把案头挪到了太液池边的水阁。
日日都有池花新开,原本清圆一片的水面变得热闹,菡萏花开起来高且大,总是有种盛美的气势。可若细看起来,那舒展开合的姿态又带着几分羞怯了,水红色也是深深浅浅的,映着荷叶的碧绿,隔水望去,风一吹,那种轻轻摇曳着的景致,确实叫人十分欣悦。
皇上但凡有什么看入眼的,总会想起那个人,这样被香雾缭绕着,也心生了惦记,落笔时不觉写了些念想的话。看了看,自己先笑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叫人送过去了。
清和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夏夷则想着,大概是天气一热,就懒得出门吧。他不知道清和趁着暑气想回太华看看,然而即使是盛夏,一到山顶也还是觉得冷,多披了两件衣服,被南熏赶了回去。回来后就又小病了一场,只能慢慢休养着,也没有让夏夷则知道。
收到夏夷则的信,清和看出那字字句句间都是埋怨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这徒弟已经做了万人之上的天子,还是留着这样至情至性的一面。
既然已经这样催促着,那怎么都得去看看了,清和便带了很陈的果子酒,两个人一起坐在水边对酌。
夏夷则不敢让清和多喝,抢着喝了大半,于是清和还十分清醒着,夏夷则就已经昏头晃脑了,看什么都带着好几重的影子。
“这酒劲头足,只能慢慢喝。”清和无奈摇头,扶着他往水阁的软榻去。夏夷则醉意深了,拽着清和的衣服不放,清和也就随他去,伴坐在一旁,听夏夷则喃喃道,“今天折子还没看完。”
清和看了一眼案头,摞得又高又满,确实是够多的,便抽出来帮夏夷则看着。
折子大都写得用心,思国虑民,言之有物,可见皇上在政务上没少花费心思,擢拔了不少贤才。清和觉得欣慰,一本本帮他看过,分门别类地堆好,慢慢也用了不少时间。待翻到最后几本,却挑了挑眉毛。
一字不错地看完,清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怔了一会,然后把那几本折子丢在角落,转头继续看窗外田田的叶和花。忽然间就倦了,索性躺下,伴在夏夷则身边,和衣睡去。他身上凉凉的,身量又瘦得可堪一抱,夏夷则睡意朦胧里,翻过身将他搂着了,好似孩子贪凉,抱紧了便舍不得松。
难得一起睡足了一下午,夏夷则正年轻,酒意早过,睁开眼睛只是静静躺着,手指轻轻在清和的发间抚过,绕在手指上,又缓缓滑落。隔着层层绮罗,也能感觉到从肌肤里传来那种沁人的凉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脸贴近,安静地看着那沉睡的眉眼。
清和醒的时候,身上盖了件盘龙绣金的衣服,愣了一下,本想说他几句不合礼制,如今做了天子什么事都得注意些,还没开口自己也觉得执迂,便摇头笑了,抬眸看夏夷则批折子的背影。夏夷则似有感应,这一刻回过头,也在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