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祖。”夏夷则便慢慢地喊她,音调乖巧又轻缓。在长辈面前他很少扮演那个深沉决断的皇子,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深知世故人心。于是他从不班门弄斧,乐得借着自己的年纪讨人心软。
“师祖找师尊没事吧?”他快步走过去,露出忧虑的神情。“师尊好像很……紧张。”
南熏歪头看他,“我怎么没看出来。”于是微微笑了,“也是,弟子去见师尊,多少还是会怕的。”
便拍了拍夏夷则肩膀,“你若身负重责,又偏不自惜,他日到了清和面前,也是会怕的。”
话中深意很叫夏夷则想了一想。原来是因为师尊受伤了吗,他想,这世间的师尊,就算行事风格万千,爱徒之心总是如出一般的。他爱慕清和,却到底是后辈,多少带着仰望,然而他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会神色威严,本着佑护之心顾念着清和——便心生一阵感激。
他这样想着,心情便轻松不少,一时脱口而出,“可我对师尊并无惧怕。”
南熏嗯了一声,侧目再看他,但见少年容姿舒展,去回惊变之间,不见颓落,却愈显意气昂扬。她叹道,“不错,你是个乖孩子,没做过错事,清和又不是严苛的脾气……”
“可你一定还是会有怕的时候。”她淡淡笑了,作为一个无情的旁观者,语气笃定却尖锐,“怕他失望,怕他疏远——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你就怕他。”
夏夷则默然不语。他没有忘记那一年,也如今日一般,清和被师祖留下,稚嫩的他在南熏面前皱起眉头,听这位师叔祖说着这样那样吓唬人的规矩。
那时他犹豫很久,终于问出的那句话此刻还回荡在耳边。
“师尊他,喜欢什么?”
南熏说得不错,他怕他,从第一面开始,他就怕清和不喜欢他。
原来早在混沌无知天地初开的时候,冰雪中早就埋藏着一粒种子,直到山花尽放——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喜欢清和。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南熏道,“最知道怎么讨人喜欢。可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才愈显发自内心,“你越是得他欢喜,我们却越是替他忧心。”
夏夷则拧眉答得干脆,“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南熏声音里有了些疲倦,“因为他不告诉你。”
一时四目相对,只剩沉默。南熏想自己今日是话太重了,可她忍不住。与夷则相比,她终究更顾念的是清和。她看着这孩子一天天套紧了清和的心,讨账鬼一般,终于到了要账的年岁——便没办法再多喜欢夷则哪怕一点。
“他会告诉我的。”片刻后少年执着地反驳,南熏这才发现夏夷则已有这样不动声色间气势逼人的时刻。“他是我师尊,所有我不懂的,他都会告诉我——也只有他能告诉我。”
他这样相信,这样言之凿凿,其实还有隐约的忐忑被强压在心底。他并不知道此刻在太华的另一端,在赤霞面前,清和说了相似的话。
“他是我徒弟,他生也好,死也好,都由我做主——也只能由我做主。”
赤霞于闭目安神中缓缓睁开眼,瞥了一瞥最小的徒弟。
“你如今做了人家师尊,也知道心疼徒弟。若再有一天,你还要给谁舍身允命,不要忘了,你还是我徒弟。”
清和撩袍跪地,叩首长拜。“弟子不孝。”
赤霞由他跪着。“罢了,魔族现世,也是意料不到,你这伤受得也不冤枉。回头去找紫胤,魔气似乎是从秦陵那边而来,他如今守着,情势不知如何。”
见清和神色震惊,似乎亟不可待要走,又道,“别急,找你来,仍是要说夷则的事。半妖终是祸患,一日不除,我太华便要牵连一日。清和,当日你在西王母面前说的话,应还记得。你说堂堂太华,名门正道,便是死也不受妖兽的恩惠,你死不足惜,但求不辱没师门。”
清和静静跪着。赤霞语气中并无半点苛责之意,他却觉字字如刀入骨。
“弟子待太华之心,一如当日。”
赤霞轻轻摇头,“为师明白。”
“为师收你入门之时,你一路颠沛,腿骨折断,未得医治,断口错接,新肉已生。当日情形,你可还记得。”
“师祖亲自替弟子医治,妙手回春,恩深似海,弟子此生难忘。”
“说什么妙手回春——不过是把伤骨再敲断一回,重新绑好罢了。你疼得险些晕过去,想来是此生难忘。”
清和想扯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可想起当日断骨的情景犹觉得骨髓痛彻。又或者,知道赤霞意在何处,就更觉得疼。
“打断骨头连着肉,想也知道是疼极,可再疼终是一时,总好过跛了残了,待到错骨真的长牢了……又不知道要疼到哪里去。”
清和点头无言。
“你是个明白人,知道为师的意思。他那时年幼,淑妃失宠,我太华亦慈悲为上,便由着你心软。一晃十一载,今非昔比,山雨将至,你也看到了——清和,再听为师一次,再忍一时之痛,可好?”
最小的徒弟总是叫人格外疼爱的。不管过了多少年,即使眼前的清和早已不是当日少年,在当师父的眼里,永远都是那个怕疼又听话的小徒,劝导起来,也还是用那样欺哄一般的温和语气。
清和仍是跪着,仰着脸看她,目光里满含敬重。
“师祖的意思,是早些给夷则易骨。”
“不错。南熏他们劝过你何止十遍,你不听,我都知道,也由你去了。待到我亲自来劝——清和,你该明白,那就是不能再拖了。”
赤霞说得直白。
执掌一门,整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的师祖如今摆到明处来说,那便不是“劝”了。清和如何不清楚,然而他恍惚着摇了摇头。
“早些易骨,和早些看他死……有几分区别。”
赤霞心中不悦,仍要说什么,低头看到清和此时惨白神色,便一句重话也不忍多说。
然而毕竟是狠得下心断骨重折的仙人,六欲七情都看破,也就比一般人更刚硬。
“缘命在天,岂是人力可挽。凡事顺其自然,若果真不幸……也不过是这一世无缘,他日轮回中,终有再见的一天。”
清和蓦地睁大了眼,定定望着那高高在上的仙。他想那到底是成了仙才能说出的话,万事皆瞒不过她的眼,万事皆不入她的眼。
他额头重新抵住冰凉的地面,声音低下去,如夜半流风穿过檐钟,“弟子终不如师尊通透。”
赤霞不无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罢了,本也未指望你修得大道……既身负宿世孽缘,如何跳得出红尘千丈。”
她这样说,似乎不小心说漏了什么累世纠缠的缘命。对上清和惊诧探寻的目光,便流露出些许慈悲,“别问了,为师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再给你一年。”
清和无法不答应。她便叫他起身回去,看着那消瘦的背影,有一刹那摇晃。
清和踏进院门的时候,夏夷则刚刚放走一只灵鸟。他转过头看向清和,连走带跑迎上去,面带盈盈笑意。
“师尊,母妃这次的来信倒是收到了。她说过几天父皇生日,要我早些准备。”
也许是刚刚被赤霞一番好吓,清和眼皮竟突然跳了几下。他愣了愣,直到夏夷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师尊?”
清和回过神来,眼前是少年困惑焦虑的脸庞。他终于展眉一笑。
“无事。你父皇寿宴……是该早些准备,夷则好生想一想。”
夏夷则一副难办的神情,天子什么都不缺,有何好想。
清和了然地笑了,“罢了……你随我来。”
待到那些琳琅的法宝被清和一件件拿出来,夏夷则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
他知道清和一向是喜欢收集些奇异宝物的,却不知竟有如此之多……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目光生生从一桌子法宝上拽开,望着沉浸其中如数家珍的清和。
“师尊,太华……很有钱吗?”
清和头也不抬便答,“很穷。”
“那师尊如何买得起……这么多……”夏夷则小声又小心地问。
清和这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本是不欲多说的事,可是既然被问到了,也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