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是适合这里的,即使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几天之后,忘了是哪个武将或者世家的弟子张罗酒席,夏夷则有些微醉,出门时摇晃了一下,便看到清和的影子。
清和看看他,“为师来打个酒,顺便接你回去。”
夏夷则便开心地笑了,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满身疲倦似被夜风吹散,只想快步走过去。
“你……”
忽然他听到了谁惊诧的叹息。转过头,原来是酒楼老板娘,如今已经抱着孙儿的婆婆,看向清和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清和并未在意,只是向徒弟笑着走过去,声音温和亲切。“喝醉了么?”
那已经老去的女子终于确信自己没有认错,露出片刻喜悦的神情又很快变成惊慌和难堪,张了张嘴她什么也没说,突然捂着脸跑开。
夏夷则转过头,望着清和的眼睛。“师尊,那个人,你认识么?”
清和抬头看了看店里陈设,思索了好一会,却还是没想起来。“也许认识吧,这家的酒我倒是还记得。”
夏夷则定定地看着满脸无辜的清和,眸光闪烁,终究只是笑了。
“怎么了?”清和上前看他,摸了摸他额头。
夏夷则摇摇头,“没什么。”他突然又道,“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回山呢。”
清和扶了他一下,夏夷则便软软地把重量都依靠在师尊身上。两个人相携着出了门,走在深夜空旷的街市上。
“夷则想回山了吗?”
“想。”
“那过完十五就回去吧。”
“好。……对了师尊,刚才那家店的老板,听说很多年前,是个大美人呢。”
“是吗……好像有这回事。”
“师尊都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美人又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夏夷则点点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他想他师尊原来是这样凉薄的人,过往的事,说不记得便不记得了。那人当年一定很喜欢他,才会露出那样欢喜又慌张的神情吧。可是师尊会知道么?也许从来不曾在意吧。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怀突然弥漫在心头,莫名地,夏夷则有些在意起他师尊的从前,也有些在意起他师尊的性情。
师尊这样的人,会喜欢过谁吗?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然后瞬间在脑海中扎根,再也抹不掉。
漫天星辉下,清和突然觉得自家徒弟的步伐又软了些,沉沉地只想往自己身上倚。他便无奈地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好好走路。如今不是小时候,为师又不能抱着你。”
“如今你也能抱我。”夏夷则在心底默默地回了一句,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次日夏夷则去看红珊,未料他母亲突然提及他从未想过的一些事。
“夷则也长大了,不知道,有没有遇见什么中意的人呢?”
夏夷则只是发愣,歪着头看窗外一树寒梅,不知道在想什么。
红珊仔细解释,“若是有,不妨说出来。这还是前几日你父皇突然问起,差不多是时候帮你择一门亲事。我想着,若是你自己有中意的人,那是最好。若是没有,便只好我同你父皇商议着,帮你做主了。”
夏夷则回过神,“哪有这么快……儿臣还小。”
红珊了然地点点头。“母亲明白。你若是没玩够,母妃便同你父皇商议,在太华再多待几年。可你得知道,你父皇也是为你考虑,母亲家中寥落,朝中无人相帮,你需得择一门好亲事,日后才能在朝中站稳根基。”
夏夷则依旧是面无表情,良久,终于点点头。他模糊记得,他师尊曾问过自己日后想做什么,他便一直以为果真有许多道路可由自己选,可如今看来,朝中三皇子,真的能随心所欲,纵马江湖么?
他心中茫茫然的,觉得自己应该并不讨厌这片皇宫。对权力的追逐是流淌在所有皇家男人血脉中的本能,他并没有例外,在他还没有看清自己欲望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惊人的天赋。然而他确实又真真切切地失落着,觉得有什么终将要失去,那或许是更广阔壮美的天地。
“焱儿?”红珊见他久久发着呆,便出声唤他。“想什么呢?”
夏夷则抬起头,神思已远,恍然间却只脱口一句,“什么是喜欢?”
红珊露出惊讶又欣慰的神情,到底笑了起来。“喜欢……”她回想起自己因着喜欢二字而舍弃的种种,而忍受的种种……便觉得普通人所谓的喜欢,大概都不如自己艰难。由自己来告诉儿子,说的怕是不对。
于是夏夷则听到他亲爱的母妃笃定道,“喜欢,那该是由你师父来给你解释的事。”
TBC
第十七章 17
算算从去年秋天下山,离开太华已经很有些日子,又正值喜庆年关,夏夷则不禁想念起他那满山亲切喧嚷的同门,归心一天天殷切起来。
然而回去之前尚有一事值得一盼。要到灯节了,无论是深宫院落还是寻常巷陌,这可是人人都在期待的庆典。这样大的热闹当然是因着天子领头,圣元帝一心彰显盛世太平,金口一吐就把上元节改成了三天,意思明白得很——要的就是折腾。匠人提前许久扎起各种精妙的灯盏,宫中舞女们忙着排练,服饰名贵耀眼,只那衣裳就缝了许多天。既是天子喜欢,权贵们自然紧随其后,府邸上下,街市里外,都要盈盈闪闪地挂满灯饰,才算不辜负皇帝他要与天同庆的豪情。
夏夷则偶尔路过御花园,遇到那些水袖乱飞的艺妓舞娘,也会停下看一看,脸上挂着笑,像是欣赏,然而那笑意深处,又带着一丝模糊不清的讥诮。
比起他整日被留在宫里应付这样那样善意的敌意的召见或者拜会,清和的日子却要悠闲许多。道是故人凋零,还剩下的就显得愈发珍贵。长安城零零散散的街角巷陌里,终究也还留着些尚未辞别的友人,相逢一笑依稀旧容,便温一壶岁酒,把别来沧海事,都化在杯盏中。
他们都老了,都绕过这样那样的曲折,然后终究能在这红尘深处找到一处平静的归处。酒到暖时,絮絮叨叨说起来的,夹杂在过往传奇里的,便渐渐多了些而今的凡尘琐事。儿子娶了怎样的姑娘,闺女挑了怎样的夫婿,孙子聪明伶俐却淘气,不肯上学只会逗他爷爷开心……清和便仔细听着,眉眼含着笑,掌灯了,烛光映在他眼里,好像弱水三千都在里面,这人间多少欢喜悲伤的故事,他都看遍了。
絮谈的故人便会有一两个恍惚的片刻,逝者如斯,他们都在人生里沉浮飘荡,然而却有人留在了岸上,看一年年春秋更迭,看他们顺流渐远。
“清和啊,”终究忍不住有一两声感叹,“真不知道是要羡慕你,还是同情你。”
清和仰头尽杯,饮罢哈哈一笑。便有添酒的儿孙恭恭敬敬地过来喊他一声爷爷,讨一个厚厚的红包。
清和散了红包,才想起什么,微醺之中说起谁来声音异样地柔和,“唔,给夷则的红包,却叫我忘了。”
“夷则,那不是三皇子……是了,那是你收的徒弟。你这师父当得也太粗心,不怕徒弟嫌弃你……”
“不会,夷则么……他倒是没问我,大概也忘了。不过想想,这几天好像欲言又止的,我当是有什么心事,原来是为了这事么……”
清和回想起徒弟眼角眉梢种种异样,觉得他徒弟任何时候任何神情都是有趣的,便露出些不自知的笑意。看着他的人只恍然发现这始终旁观世情的眼神一下子起了变化,一定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是染了些暖意,从洒遍清霜的高天,一点点走回了尘寰里。
旁边的人于此终于释然地看清楚一些道理,他想人活着,谁也该有些为之欢喜,为之动容的东西。清和他既然还活着,活着还十分温情脉脉,也该是一样。
临别时便都心满意足地道了再会,并没有在意或许余下浮生里没几个再会。有些人把自己的故事热热闹闹地走完了,有些人细水长流波澜不惊地走了很久,也许只是因为,他的故事被岁月留在了很久之后。
已经早就过了宫禁,清和醉得懒懒的,便拈了个诀,只想快点回去。
他刚刚落在院子里,抬起头,就看到夏夷则坐在石桌后,面前是一张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