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徒弟的终究有些事要瞒着师父,深夜下山也不一定仅仅是刷了侠义榜这么简单。然而清和不打算过问,那终究不是他能永远护在身后的凡物,鸿鹄志远,潜龙在渊,有些事你挡也挡不住。清和像一个讳疾忌医的庸人,只想能拖一天是一天。
夏夷则蹑手蹑脚地回来,重新躺下,把自己往清和怀里依了依。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安睡在一起,或许各怀了隐瞒对方的心思,也并不会打破这一瞬的好梦。
然而即使是这样温情脉脉的好师徒,惩罚也还是不能少的。次日夏夷则拿着笔坐在案前,看清和满意地研究那段天狐尾,笑眯眯地说出的话却是没有半分回旋。
清和说,去写一篇总结,内容包括御剑时不发出声音的诀窍,快速有效打败狐妖的策略,以及可以使用哪些法术做到踏雪无痕,隐藏行迹。
写完这些,去给逸字辈的师兄弟们做个报告和当众检讨。
完不成的话,今年冬天就别下山了。
三皇子哀叹一声,他早该知道,清和说没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TBC
第十四章 14
江南依旧是江南,辗转了几个春秋再回来,久别的灰瓦白墙同记忆中没有一点儿变化。因着那一脉温泉的润泽,一山花木长得郁郁葱葱。太华九月就开始下雪,这一次新雪刚过,清和就早早带着夏夷则南来避寒;而江南的九月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萋萋衰草尚未迷离,十里暗香隐隐浮动,一路走来只见满山蒹葭胜雪,映着红叶黄云,于飒飒晚风中摇曳出一片不胜动人的风情。
不见半分衰颓,只觉温婉精致中藏着五色斑斓的热闹,热闹里又透着鲜活的风流。
清和随手摘了路边一丛矮木上几个挂金灯,撕开单薄的萼衣,露出金黄圆润的果实。丢到嘴里咬了一口,眯起眼睛流出满意的神情,便把余下的都递给夏夷则。
“夷则尝尝。”
夏夷则疑惑地接过来,“师父,这是什么?”
清和头也不回,“好吃的。” 说话间正使劲踮脚,要摘那树上的金橘。夏夷则一边吃浆果,一边呆呆地站在后面,看他师父伸着手,对那大橘子势在必得。
终于还是动用了法术,几个光灿灿的橘子这才听话地掉下来,夏夷则怕砸坏了不好吃,赶紧跑过来挑挑拣拣兜在怀里。
“师尊,”待到一路走过,当徒弟的把衣摆撩起来,已经兜了满满的各色果子,夏夷则体贴地说,“等以后我长高了,我能帮你摘。”
清和没说话,吃了颗酸甜难辨的野葡萄,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两个人回了家门,入目便是院里那棵柿子树,红的黄的沉甸甸的果实挂了满枝。夏夷则把满兜吃的放下就跑过去,站在树下找了好一会。
清和放好包裹出来,见他仍在那里找,便走过去看他。“夷则在找什么?”
夏夷则摸着树皮,不好意思地说,“上次走的时候,比着个头,在这上面拿剑划了一道,想看看再来的时候长高了多少。”
清和笑了,蹲下身来慢慢找了一会,指着一道浅浅的痕迹,“是这个吗?”
夏夷则高兴地啊了一声,“正是。”他又有些不敢相信,睁大眼睛看那高度,“师尊,我那时候这么矮?”
清和站起来,看了看徒弟而今已经要超过自己肩膀的个头,忧伤道,“不是那时候你太矮,是你现在长得太快。”
夏夷则轻轻靠在树干上,摸着自己的脑袋,看着清和傻笑。清和仰头看满树柿子,正打着盘算,“夷则,我们晚上吃柿子米蒸糕。”
没听到徒弟回答,却感觉到衣角被轻轻拽了一下。清和低头,看到夏夷则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师尊,你帮我,再比比个头吧。”
这半大不小的孩子笔直地贴在树干上,眼睛扑闪扑闪往上瞧。清和便微微有些怔忪,只觉得岁月逼人太急。抬手轻轻按了按他头顶发心,指尖用了点力,在树皮上轻易划过一道痕迹。
未料夏夷则弗一转身,又抬起手在清和头顶飞快地比过,大约算了个位置,踮着脚,认认真真拿剑刻上。
“师尊,我很快就能长到你这么高了吧?”
清和站在旁边看着,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想要长大的心情溢于言表,而身边最好的标尺便是他的师尊。清和想他终有一日会长得颀长漂亮,超过那个高度,也走出自己的佑护。尚有更广阔浩大的天地在等着他,而只要他还活着,他能带给这世间的,一定比自己更多。这一刻清和突然释然,明白徒弟终将不可避免地长大,而长大未必不是命运的恩赐。
而无论今后夏夷则经过多少狂风骤雨染过多少血污风霜,也不会歪斜了半分。清和是夏夷则的尺子,早早刻在了心头,那徒弟会永远记得要笔直地在天地间走下去。
晚饭如清和所说,捣碎了柿子揉进米粉里蒸了一锅橘黄透红的米糕。夏夷则看那颜色讨喜,掀开锅盖迫不及待地拈了一个,听到清和说烫就高高兴兴咬了一口。清和看他烫得一阵呜咽嗯嗯呀呀,囫囵吞下肚半天说不出话,终于问了一句,“好吃吗?”
夏夷则点点头,看着清和伸出手,“还要。”
不是多么惊艳的味道,只是应了时令,尝一口新鲜清爽,又暖呼呼的甜。
清和自己吃了一个,并不十分满足,闻着窗外的桂花味,打定主意。“夷则,明天我们去吃螃蟹。”
“……好。”
第二日便见江楼边临窗而坐一对年轻公子,窄袖宽袍华衣暗绣,举手投足里透着轻缓从容,眉目间风韵生秋。年长的那个动作娴熟,正挑着蟹壳,微微倾身向前,教年少的那个如何剥来吃。
从前在城门喝酒,这师徒俩差点被当成父子,而今来来往往的忍不住多看两眼,只觉得一派融洽,说不出的温柔情貌,任谁也不会觉得那像是父子了。
夏夷则同清和吃着吃着,突然听到门口一阵喧闹,扭头去看,只见寒光闪烁,不知何时那热闹喝酒的众人里有二人拔剑相对,满堂宾客既惊又怕,还带着点看热闹的激动,莫不暗暗兴奋地看着。
清和抬眉看了两眼,低头继续剥螃蟹。夏夷则转过头,脸上难掩好奇,“师尊,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恩怨?”
清和攒了一壳蟹黄递给他,“大概吧。”
夏夷则一边吃,一边回头看。白衣的那个打扮只如翩翩书生,衣袂随风飘动,自是不俗;锦衣的那个腰佩宝坠,头着玉冠,还顾得一挥折扇刷出扇底一片风流。
夏夷则看得唏嘘不已,对清和道,“师尊,他们行走江湖,穿得这样白,居然不怕脏。这都近九月末了,还拿着扇子,也不怕冷。”
清和正端着酒盅,猝不及防一笑差点洒在衣服上。
“自然要白衣不染尘,才能配得上无双公子这四个字。那一个嘛,若不能处处风流毕现,怎么好意思名称斐然。”
夏夷则虽然未涉江湖,也因着清和的缘故拜访过些前辈,偶尔也听清和说起些武林轶闻,更因着手中那些暗线和情报,对世间事并非一无所知。清和说起的这二位可谓名动天下,夏夷则一时兴奋起来。
“师尊,难道这就是无双公子叶成楼,还有天下第二那个什么、什么斐然?”
“不错,正是叶成楼和南宫斐然。”清和敲了敲徒弟面前的蟹壳,“快点吃,凉了再吃伤脾胃。”
夏夷则又想吃,又忍不住频频回头看,索性端着酒盏坐到清和身边来,二人并肩看这一场热闹。
恩怨情仇纷繁复杂,一时半会,他俩如何听得明白,只见转眼剑光缭乱,那二人就于这狭窄桌椅间打了起来。
清和将夏夷则往身边拽了拽,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这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夷则好好看着。”
夏夷则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出神。他自从经历上次埋伏,已深觉自己经验匮乏,很是欠缺锤炼,偶尔刷刷侠义榜,妖物虽然凶暴却往往愚笨,又怎比得上机敏狡诈的人。此刻这一场缠斗,当世高手见招拆招各有精妙,你来我往各有后招,当真是好看无比。
这酒楼毕竟狭小,那二人渐渐周转不开,又顾及身份,只见叶成楼吃了一招步步后退,索性突然推窗而出,脚尖落在翻滚江波上点了几点,回头看着紧追而上的南宫斐然。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江心孤亭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