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看着这徒弟面无血色却兴高采烈的笑容,突然说不出话。他觉得心尖上好似有什么一下子发了芽,全然陌生的种子,突然柔嫩地冒出来,却不知道他日会长出什么是喜是忧的结果。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傻徒弟。”
“酒丢了,就不知道再买吗?”
夏夷则认真地解释,“可是再买会浪费钱,师尊会心疼。”
清和戳了戳他脑门,告诉他,“为师更心疼你。”
夏夷则愣了愣,认真思索清和这句话,突然高兴得不得了。他一下子忍不住笑起来,他想,那么,清和是真的很心疼、很心疼自己了。
清和不知道这傻徒弟为什么突然傻笑成这般样子,想问问他,又听到夏夷则不解地问起,“可是师尊,你怎么会来的?”
清和勾起嘴角,煞有介事地笑了笑。“因为,” 清和拍拍夏夷则的脸,“夷则这里,有为师留下的记号。”
夏夷则似懂非懂,“是母妃所说的,师尊亲手封上的封印吗?师尊留了记号在夷则身上,就能感受到夷则是否安好吗?”
“不错,确是如此。”
“可是,” 夏夷则愈发不解,“师尊为何要封印夷则?”
清和有点为难地看着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夏夷则露出些失望怀疑的神情,又很快懂事地点点头,也并不追问。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慢慢从清和怀里起来,“师尊,我没那么累了,咱们走吧。”
清和抱着他时就已经顺手放了个先天养命阵,伤口的血早就止住,只待他缓缓恢复力气。此刻见他要站起来,清和也十分宽心,召出剑来准备回山。
夏夷则这才想起来看看身后一地狼藉。这些杀手们有的奄奄一息,有的扭曲地翻滚着,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师尊,”他有些迟疑地看着清和,“这些人,会死么?”
清和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看他们造化了。”
“可是……”夏夷则对清和这态度有些惊讶,他记忆中清和从未对谁这般冰冷无情。“师尊,你不是常说,修道之人,要慈悲为怀?”
那地上呻吟着的几人耳听这话,像是抓到求生的稻草,顿时哀求起来。
“道长仁善,还请高抬贵手救救我……”
清和冷笑一声,转头不再看。他敛眉肃容,对夏夷则郑重道,“为师教你慈悲为怀,却不是滥发好心。”
“以多欺少、恃强凌弱、夺人性命……到了此刻亦未有丝毫羞愤反省——如此已枉而为人。若是对这等角色也心怀慈悲,便是对其余众生太过残忍。夷则记着,为师所秉之道并非善道,只为天理公道。虽说修道之人要悲悯苍生,但为师终究是个俗人,始终觉得善得善果,恶有恶报,才算不枉。”
夏夷则点点头,“徒弟明白了,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清和微微一笑。
夏夷则想了想,却伸出手,“师尊应该带着疗愈的丹药吧,可否借徒弟一用?”
清和一时未解他要做什么,却还是拿出了丹药给他。
只见夏夷则手中把玩着丸药,向这些人走去,语气中三分冷漠七分鄙薄,一派天生的帝王架子。
“我且问你,”他看了看带头的那个,“若是不死,你们还会回去么?”
那人抖抖索索,颤抖着回道,“上、上面说,若是杀不了三皇子,统统提头来见。”
夏夷则哦了一声,点点头,把药收起来。
“如此,便是救了你,也于我无用。那便听师尊的——是生是死,且看你们造化了。”
那人绝望地看着小皇子脸上神情,没有憎恶或者仇恨,只带着一层冰冷的清醒。他看着小皇子毫不犹豫地转身,利落洒脱,是那二位兄长从来没有的风姿气魄。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张了张嘴,大喊了一声,“殿下救我!”
夏夷则缓缓停住,像是思索了一会,终于转身看着他,再一步一步走回去。那声音仍旧未脱去稚嫩,却已有十分气势。“不妨说说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清和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神情说不上是好是坏,只是非常安静地看着。他没有仔细听夏夷则后来同那人说了什么,他看着徒弟终究给了一颗丸药在那人手里,然后笑吟吟地转身回来。
至始至终,清和也没有阻止。他对着刚刚还依靠在自己怀里的徒弟,叹了口气。“夷则有时候,真的像极了你父皇。”
夏夷则小心去看清和的脸色,却看不出是喜欢还是厌恶。清和十分明白,那样的果决或者冷酷,智慧或者手腕,经营或者投机……这些命运恩赐的东西,究其本身,你不能说好或者不好。只有到了某一天,你看他用这些拿来做了什么,才能公正地给予评价。
于是清和叹完气也只是很快笑了笑,无奈道,“你倒是恢复得快。”
夏夷则便放下心来,凑近了牵着他师尊的手。“可是我父皇却说,我同师尊像得很。”
清和未置可否,只是把徒弟往身旁拉近了几分,御剑而起。
“伤口还疼么?”
“见到师尊之前都忘了疼,一见了师尊,就想起来,特别疼。”
“哦,那倒是为师的错了。”
“不是……师尊,你刚才那招叫什么,好厉害。这样,还是这样?刷?刷刷?”
“别乱动,抱紧点,别掉了。”
“……夷则,你抱得再紧一点,为师就要掉了。”
一路飞回去,清和突然发现,他徒弟似乎又变回那个絮絮叨叨喜欢同自己说话的小少年了。这一场变故,他纵然看到了小徒弟身上一些不为他所喜的天赋,也依然还是心疼,未生丝毫厌恶。他明白那人的血脉中流淌着凉薄,才更晓得这孩子真心实意的时候有多珍贵。
夏夷则躺在软榻上躺了两天,太华山的灵丹妙药不要钱似地吃到堪堪上火。然而他伤好后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壶特意带回的酒。
他跑去问清和,清和笑着指了指院子里的梅花树。“为师把它埋在那下面了。”
夏夷则似乎微微触摸到了他师尊那点舍不得的心思,看着满树梅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开心。
他说,“师尊,这个要埋多久呢?”
“五年,十年,二十年,也许更久……为师也不知道。”
“那师尊要喝的时候,不能偷偷一个人了。夷则要陪师尊一起喝。”
清和转过头,没有说话,微笑着点了头。
五年,十年,二十年,也许更久以后……那时候,夷则会在哪里呢?
清和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地拉着徒弟的手。一阵风吹过,梅花香味染在了交错的衣袖间,几片红色的花瓣落在他们头发上。
时光依旧温柔地流淌着,说来简直没有道理,就算是染过了血腥,在这太华山的小院里,隐隐浮动的,永远是一股浸了梅花香的酒味。
TBC
第十三章 13
大约收过徒弟的都深有体会,从十三四岁开始,徒弟们开始走向一个心惊胆战的过渡期,伴随着旺盛的青春是旺盛的烦恼,少年们尚停留在幼年时期的心智完全不能跟上他们多得无处发泄的精力,于是闹剧时有发生。外向的激进派会直接用行动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比如逸恩某天突然开始在额头上画波浪线,藉此表达对某位师伯滔滔不绝的仰慕;比如妙罗突然宣布不吃青萝卜只吃白萝卜,要从吃饭开始培养遗世独立的气质。而内敛的保守派会采取稍微含蓄一点的方式,比如逸广突然开始使用一种特立独行的草书,就算他师尊委婉地提醒过很多次那实在惨不忍睹也要坚持自己的风格;比如逸音在弹琴时会猝不及防地加几个莫名的扫摇或者历音,要创新出一种更为华丽拔群的效果……
相比之下,夏夷则简直安分得出奇。清和只是觉得这孩子用在修习的时间上长了些,过盛的精力都拿来练剑倒也不算浪费,只不过越来越瘦削的脸颊越来越多地显示出一股戾气,清和皱皱眉,吃饭的时候往他碗里多夹了些肉。“最近怎么了,也不笑一笑,连仙鹤都躲着你了。”
夏夷则心想师父你忘了么自从小时候觉得暖和抱着它不松手以后所有仙鹤一直都躲着我。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大口吃掉了清和放到碗里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