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定住不动了。
何潮音这一剑来势汹汹,直袭到眼前,迫不得已收住,破口大骂道:“你不知道躲啊!”
谢云流看到她,顿时生出一种亲切感,这些年来,虽然也有过知心朋友,但能给他家人一般感觉的,却只有纯阳的这几个人了。他说道:“我做错了事,自然不能躲。”
何潮音冷哼一声:“不错。你这个大逆不道之人,有胆子打伤了吕岩,还转身就跑。你若是我徒儿,非被我抽筋扒皮不可!”
看谢云流一动不动,何潮音又说:“我听说他要罚你跪三天?我看他是老糊涂了,要不就是干脆想毁了你的膝盖。你干了什么他那么生气?恐怕不止是叛离师门吧?”
谢云流叹气道:“不错。我做了很对不起忘生的事。眼下被罚,也是我罪有应得。”
何潮音奇道:“哦?李忘生向来懂事听话,你干什么要欺负他?”
谢云流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何潮音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两人彼此沉默,只余风雪声大作。
何潮音有些受不了这种气氛,忽然狠狠踹了谢云流一脚。谢云流一时不察,差点没稳住。抬头时何潮音已经不见了,过一小会,见她丢了两团东西过来。
谢云流捡起来一看,是两个鹅黄色绣牡丹的护膝,看得出针线功夫很好,线头也没有脱落,只是有些旧了。
这一对护膝他倒有些印象。小时候贪玩惹脑了何潮音,被压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又被她拎到潮音洞,上了药,腿上还绑了两个护膝。何潮音当时嘱咐他接下来的一旬都要戴着。可不就是这个护膝?
记忆渐渐复苏,李忘生紧张得说要找师父的样子也历历在目。谢云流不由得有了点笑意。如此说来,那一对护膝,和这一对,是一个来源了。
那时候李忘生大概才十四五岁,入了师门不久,很喜欢跟在自己后面。
后来年岁渐长,自己个性跳脱,常下山去玩;他总是一个人在纯阳练剑。也常一起辩经论道,但那样纯粹的依赖,毕竟是没有了。
原来,李忘生也曾经怕他受伤,这样认真地为他缝过护膝。
哪怕是在自己百般伤他之后,也依然能不计前嫌地让风儿送来。
他心里忽然有些怅然酸楚,胸口好像被什么胀满了,想要长啸,又觉得眼眶酸酸的。
好想看到忘生,好想对他说,小傻瓜,谢谢你。
第十一章
寂寥黄昏。谢云流三日罚跪毕,便是要关一月禁闭了。这一个月禁闭自然是关在三清殿。
三月前是东瀛的夏天,如今便是中原的秋了。秋水无尘,秋月无心。虽则纯阳万年积雪不化,但非鱼池的水似乎更比旁日清澈,闲云也更是沉静。
谢云流每每思及吕洞宾言“你对忘生所做的一切,未尝不是因果。你究竟为何会如此看他、待他,恐怕你自己心里也不尽明白。闲暇时,当仔细思量。”心中便升腾起一丝迷惘。
在东瀛一个人的日子里,偶尔会想起纯阳的雪,山上的鹿,师父,风儿,还有李忘生。
在一起的时光如诗如画,年岁渐长,居然会开始无法制止地贪恋过去时光。
你明明离开,却在梦里出现。
他究竟为何如此误会李忘生?
太过信任,竟然无法容忍但凡一丝一毫背叛的可能。
他从来都没有低估李忘生对自己的影响力。
谢云流以前从来没有刻意注意过周遭人的脸。
那日在东海,他才发现,李忘生的眼睛很好看。
他不是飞扬的凤眼,也不是勾人的桃花眼。眼角不长,长长黑黑的眼睫毛,映衬着一双幽深如深潭的眼瞳。眼瞳黑而且纯粹。眉心殷红一点,好像仙人。
他永远是清清淡淡的样子,但谢云流看到他,觉得身体里的热血都要沸腾起来。
他那时候只觉得恨,觉得心疼,觉得李忘生做作。
但听到他低哑柔软的声音,只觉得受不住。
他像是一头雄兽,固执的霸占着天地间只属于他的那只雌兽。
他好像失去了他的理智。
会做出这种事,大概是,自己想侮辱他吧?
谢云流在心底这样说着,闪过一丝迷茫,却找不出更好的解释。
他从小被吕洞宾捡到,不知人间情爱。所见何潮音,吕洞宾说是因为亏欠;所见李重茂的那些姬妾,李重茂告诉他:“云流啊,这就是个皮相啊。我看中她长得好看啊。哎呀,你不必在意这些。”
所以他不知道,包容的背后也并不都是歉疚,欲望之外,也不仅仅只有色相。
他认真地寻觅着吕祖所问的答案,却只觉得踯躅,觉得迷惘,万事不得解。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心动,让他升腾,让他喜不自胜,让他黯然神伤,让他牵神动骨,让他念念不忘,让他的心都好像不是他的,让他道心动摇。
难道真的是因为恨,才铸下大错,破了李忘生的身子?
那又是为何,却在看到他被藤原广嗣暗害时,心痛如刀绞,魂飞似天外?
难道真的是因为歉疚,才时常不受控制地看着他,看他低眉敛襟,看他默然不语,然后心中更失落吗?
用心待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可以看出他的情绪。
他不懂。昔日辩经论道,他倒是常能压李忘生一头。这道家玄学,似乎也是他更为精通。
可是世间种种,并非只有道经所记载,一定还有什么,他不了解。一旦了解了,才能解开问题。
一月既过,虽说不上是什么大参透,人却沉稳许多。大概以前那么多次禁闭,都没有这一次来的有效。
不过问题倒是来了。剑气厅被卓凤鸣毁了大半,本来是要加紧修的,但卓凤鸣还关在里头磨练心性呢。何况李忘生请示吕洞宾时,吕洞宾微微一笑说:“不忙,大不了让他和风儿一起住。且等凤鸣的禁闭完了再修缮剑气厅。”
李忘生只好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
洛风是纯阳第三代,虽然是大师兄,但是纯阳的建筑大多用来存放典籍、丹炉、药材、矿石,修道之人一切从简,洛风又很乖巧,屋子也不大,平常裴元来坐客,只是站在那里,李忘生都觉得对不住人家,常想着给洛风辟一块大一点的地方。
这屋子住洛风一个刚好,多加一个人,未免也太逼仄了。哪怕是要惩罚谢云流,也不能这样欺负洛风啊。
更何况谢云流是纯阳首徒,日后要继承掌门的,论理来说,待遇尚应在李忘生之上,才能服众,才能让天下人知,这是纯阳未来的掌教。
所以纯阳待客的空房也是不适用的。以谢云流地位的尊贵,无论如何也当单独辟开,成一殿厅,外有待客之处,内有休憩参道之所。
就像李忘生有太极殿,上官博玉有老君宫,于睿和祁进亦有独立的居所。卓凤鸣本也如此,只是被罚在剑气厅修心。
李忘生想不通,只好不再去想,一切等谢云流出来后再说。左右这些事务以后都会慢慢交到谢云流手上,且让他自己想去。
于是几日后谢云流解放,吕洞宾召集几人来讨论这个话题。
先从洛风开头。他听闻吕洞宾的意思,大吃一惊,连忙作揖道:“师祖,并非风儿不愿,只是师父乃是纯阳首徒,论理不该就此规格,”他悄悄瞥了李忘生一眼,“师叔切莫生气。只是,若师父与风儿挤在一处,外界少不得以为师父受到排挤,这也是有损纯阳清誉啊。”
卓凤鸣也忙说:“是啊,那样不妥吧。哎,都怪我毁了剑气厅,眼下实在不适合让大师兄住。这新殿一时半会也造不好,二师兄,不若让大师兄住你那儿吧?反正你俩关系最好,你那儿应该还有个空房吧?以前万花的王公子,天策的李将军,来纯阳时可不就是住那儿?”
谢云流闻言,看了李忘生一眼。
李忘生低头不语,知道洛风与卓凤鸣所言非虚,然而他们乃是不知情,自己却是不愿的。
于睿笑眯眯地说:“忘生师兄不开心。可是我是女孩儿,不能让大师兄和我一起住。”
上官博玉本来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心里还在盘算着新炼的玄明丹还要再加一味药材,闻言看了于睿一眼:“你又胡说八道。二师兄素来宽厚,怎么会小气不让大师兄住?”
于睿也不反驳,仰起小脸看着李忘生:“你不开心,是怕大师兄欺负你。对不对啊,忘生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