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番外(49)

江娘子逃荒来村时,正逢灾年,衣衫褴褛形容狼狈,江泯其时尚在襁褓之中,浑不知己身艰辛,无知无觉地酣睡在娘亲怀中。她敲开江家门,本只想讨碗热汤米粥……谁知后来竟嫁与了江大为妻。

江石靠在老树上,枯糙的树皮抵着他的肩膀,他过继给江大时已有六七岁,早已知事记事。

那晚天寒地冻,冻雨击窗,他家院门年久失修,关不牢靠。他与江大在家中拿铫子胡乱煮了杂粥,父子二人对付着用饭,忽闻有人呯呯敲着屋门。江大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邻舍来讨没趣,撸袖紧腰,要去寻人的麻烦,谁知一拉开门,门外竟是一对被冷雨浇头冻得唇脸发青的母子。

江大“咦”了一声,微有怔愣,略一犹豫,便将人让进屋中,又探头看了看屋外,掩上门插上门闩。

那时江石看江大神色,便想自己阿爹定曾见过江娘子……许不熟识,却非初见。

之后,江娘子嫁与江大为妻。

江大与县中主薄有些酒肉情义,将江娘子充作隐户,又假称自己荒唐,和她有了苟且,私下已生得一子。主薄酒足饭饱,兼得了好处,趁着造籍之时,将江娘子入了籍,又接二人婚书。

过往随烟而去,自此,她便是江家妇,怀中幼儿便是江家子。

村中邻人只当她是外来户,嫌她生得俏丽,疑她私德有亏,倒无人追问她父母何人,家在哪处。

又隔得二三年,江大收拾行囊,离家近半载,摸着天黑归来,带回了好几箱的书……

那夜,江娘子触物伤情,暗暗饮泣了一夜。

江石思及这些过往,想了想,为免生事端,无意向阿萁多说,将它们一一吞进肚中;恰好阿萁也不愿究人往昔,无意多加过问。他们一个无心,一个无意,对视一眼,相顾而笑。

溪边,江大不知几时到了江娘子身边,抬手取过羃篱,笨手笨脚地帮她戴好,紧携着她的手沿着山溪慢慢走远。

阿萁注视着江大与江娘子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好悬没露了形迹,若是撞见,两厢不知多少尴尬。

江石见她作劫后余生状,歪过头连看她几眼,开口道:“小二娘,你好似欠了我什么事物?”

阿萁还道他计较自己先前差点伤他一事,一扁嘴道:“虽是你举止鬼鬼祟祟的缘故,拿镰刀劈你确是我的不对。江阿兄原谅一二。”

江石笑道:“这事是我的过错,你便拿刀刺我个透心凉,我也没有半句的怨言,我如何会让你赔罪。”

阿萁奇道:“那我几时欠你事物了?”

江石也大奇:“小二娘小小年纪,竟跟卫老翁翁似得,又糊涂又善忘。”

“你才跟卫老翁翁似得。”阿萁啐他一口,不甘不愿地取出那枚彩线编就的钱币,略有得意问道,“这可当得信物?”

江石两眼一亮,三色彩线编的环佩,坠着穗子,晃晃悠悠荡在阿萁的指间,她偏着头,微抬着下巴,欢快的笑意里隐着一丝炫耀骄傲。

他由衷笑起来,夸道:“确实当得信物。”

江石伸手欲接,阿萁将手一缩,背在了身后,狡黠道:“那……江阿兄再应我一事?”

江石笑道:“你只管说。”还不忘为自己辩上一句,“就算你不拿信物要挟,既唤我一声江阿兄,有事相托,我哪有不应的?”

阿萁笑着道:“那不是又欠江阿兄一桩人情?”

江石叹口气,颇为无奈,道:“罢罢,理全在你那边,你只说什么事?”

阿萁道:“春来这溪中生得好些溪坑鱼,往年在桃溪都能换得好价,我想着,若是我捕得鱼,江阿兄又要去桃溪,可能捎带着帮我换银钱?”

江石点头,道:“这只不过小事,不值一提。”

阿萁大喜,将彩钱递给江石,又诚心谢过。江石接过,托在掌心细细端详一番,笑着收进了怀里,贴心放好。

阿萁少了一件心事,欢欢喜喜地就要跟江石道别回家。

“小二娘。”阿萁还没走得几步远,江石又出声叫住她。

阿萁疑惑回过身,黑长的睫毛上下扇动一下,欲语似问。

江石从怀中取出一册薄书,低叹一声:“原想着,我与你打赌,又索要信物,既是信物自是双方各拿一样才公平才公道,于是,我就厚着脸皮问阿娘讨要了一本书……”

阿萁觉得自己有如河里嗅得鱼饵甜香的蠢鱼,明知有钩,仍旧蠢蠢欲动想要吞饵。

江石将书封示向阿萁,这是一本香谱。他笑道:“我见你家来,不认字时便看阿娘压香篆,想着你定喜爱这本香谱。虽然阿娘说,书里所记都是寻常……”

阿萁慢慢挪回,拿脚尖碾着枯草根,怯声道:“书太贵重,我不能要,但是,我想借来翻阅……算我又欠江阿兄一个人情可好?”

江石笑着将书抛给她,阿萁担心污损了香谱,慌得手忙脚乱去接,忙乱间听江石爽声笑道:“小二娘,可记好,你又欠下一桩来。”

阿萁好不容易接住书,小心抚平书皮,嘟囔道:“欠便欠,我定会还的。”顺嘴问道,“年前江阿兄要我猜的,究竟是什么事?”

江石微有讶异,笑道:“我还当进叔早跟你露了口风,原来竟是半个字没有提及。”

阿萁这下真个好奇,追问:“我阿爹也知晓,到底是什么事?”

江石笑答道:“自是为了你阿姊的婚事。小二娘,你可留了耳朵,留着细听?”

第42章 赏心悦事

山溪边上奇石星散,小的有如雀卵,大的重愈千斤,皆被溪水打磨得浑圆光滑。阿萁挑了一颗巨石坐上,托着腮听江石细说始末。

“这般说我阿爹属意小乙叔家的小郎君?”阿萁摇头道,“我阿姊的婚事,我嬢嬢点头才算的。”她阿爹心眼只有比别人少,没有比别人多的时候,不料想为了她阿姊的婚事,背后如此煞费苦心。只是,阿萁莫名地开骀担心,虽是大大的不孝,可她……不大信得过自己阿爹的眼光。

江石不由笑,道:“进叔支吾含糊,不过你放心,相中阿煦,定是伯嬢的手笔。”

阿萁一听是施老娘的主意,顿时放心不少,论眼光之毒辣,百个施进加起来也不及一个施老娘。卫小乙因在里正跟前做事,村人大都与他相熟,卫煦因着少时淘气太过,村人对他更是记忆犹新。

“卫家阿兄是不是幼时掏雀儿,跌进江富户家的猪圈,浑身烘烘地爬将出来?”阿萁问道。

江石险些跌进山溪中,一言难尽地看着阿萁,闷声道:“阿煦百件淘气事,你怎只记得这一件?”

阿萁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我还小呢,记不大真切,只记得嬢嬢拖我手去看热闹,江富户还心痛哭嚎自家猪吃了惊吓。”

江石大笑出声,道:“我倒记得真切,那时卫婶娘还在世,嫌阿煦臭得熏人,将他赶鸭子似得赶到水里,洗了半日方许他上岸。”笑后,他神色又添几许感伤,“可惜,后来婶娘染病……”

阿萁也收起了笑意,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石看她犹嫌稚嫩的脸上,眉微蹙,唇微叹,摆出伤怀模样,他指尖一动,忽得想用手摸摸她的发顶……

阿萁正同情卫煦少年丧母,见江石半天不语,坐在相邻的那块溪石发呆,满是不解地拿眼看他。

江石对着她比山中溪水还要清澈的双眸,一时自惭形秽,掩饰般地道:“阿煦样样皆好,就是家中冷清,算不得四角俱全。”

时人就好讲究人丁兴旺,高堂俱在手足友爱,如卫煦母早丧,父孤寡,在婚事上头就被诸多挑剔,嫌不是长久人家。

阿萁感叹道:“他们父子过活还遭人闲话,我嬢嬢孤身带着我阿爹,也不知听过多少闲言碎语。”

别家许会挑剔卫家人少,无有帮手扶持,施老娘以己及人,自不会对此过于苛求。阿萁想起阿叶温柔如水的性子,心事重重问道:“江阿兄,你跟卫煦知交,他家可是个好人家?再一个,你胡出主意说什么要考较人家,要是卫伯父家中半点意思了也没,只我阿爹剃头担子一头热?”

江石好笑,施家小二娘聪明过人,到底还是岁小,欠缺人情世事历练,他道:“既然你嬢嬢说出了口,定是两家私下有意,只不过不曾言明。”又别有意味道,“这相看嘛,男相女,女相男,合意才好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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