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八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身上青紫红肿是常年不断的,要么是和村中顽童打架挨的打,要么是被家中大人给捶的,施常娘子不许妯娌婆母打骂他,自己却是性子上来就要抽打几下施小八。施小八在家,几时被人这般柔声细语对待过。
他结结巴巴道:“婶……婶……娘,都是我的错,才害你动了气,提早生了小四妹。”
陈氏笑着擦擦拭他的泪,道:“哪里能怪八郎,是婶娘自个不中用。”
施小八最会看人脸色,暗暗打量着陈氏,见她确实不是说假,当下更添几分孺慕之意,噗嗵在陈氏床前跪下,求道:“婶娘,我给你做儿子好不好,我定会好好孝敬你,给你承香火,给你养老……”
陈氏吓了一大跳,她身上犹带恶露,起不得身,只得竭力伸手去拉他,道:“八郎快起来,快起来,如何说得这话。”
施小八泣道:“婶娘,我家儿子多,不值钱,除了嬢嬢就没人疼我,我常挨打。”他飞快撸起衣袖,给陈氏看胳膊上的一杠一杠的红肿。
陈氏和施进几乎不动女儿一根指头,看小八郎胳膊上抽片抽出来肿得半高的伤痕,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掉泪一边道:“这……这……八郎,快起来,你先起来说话。”
施小八看她急得脸色发白,知晓她在月子中,不敢过犟,不甘不愿地爬了起来,两只黑眼睛却无限期盼地看着陈氏。
陈氏的一颗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她拉着施小八,摸摸他的额头,真想一口应下,只是,这事岂是她说了算,内疚道:“婶娘要是有小八的这样儿郎,定是一件幸事,只是,八郎,过继大事,婶娘一人说了不算。”
施小八咬唇:“是要小嬢嬢说了才算,对吗?”
陈氏不敢应,拉着施小八,道:“八郎,婶娘应你,要是家中过继,婶娘只要你,可好?”
施小八得了这话,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一扫先前的狼狈和难堪,满是涕泪的脸上都开始发着光,也不知想到什么,越想越开心,咧开一个笑,正要说话,却见门外衣角一闪,来人不知为何不进屋,反倒避走了。
陈氏不曾留意,施小八却看见了,一转眼珠,转身溜出去看个究竟。他来去一道风,陈氏出声都不及,施小八已经不见了人影,陈氏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等得诸客散尽,叶娘另煮了姜汤与陈氏吃,黄氏见施老娘和萁娘豆娘忙里忙外收拾碗筷,东插一把手,西插一把手,意思意思,就又去陪陈氏,将阿叶轰走接过姜汤喂陈氏,又是老话重提。
这回陈氏想起施小八,但是黏黏糊糊没有迭声相拒,她想得是:真个过继了小八,就一心将他做自己的儿子相待,什么先领家来引子的,这些是不能够做。
黄氏看她似有肯的意思,便笑道:“这才是正理,你开不了口,娘亲舍了这老脸,与你婆母商量。”
陈氏拉住她:“阿娘,我先与夫郎商议。”
黄氏大乐:“对对对,是阿娘急了,不好夫妻离心的。”
黄氏打了一肚子的草稿,谁知施老娘收拾摆盘碗,在外头拣了一张桌子坐下,一旁还有许氏相陪,叫阿叶请黄氏出去。
黄氏满腹不解,不知施老娘又生得什么事,安抚了陈氏,出去一看,桌上还摆着点长生果、豆子、点心,还有一壶农家浑茶。她抖着臀在桌案边坐下,笑道:“亲家,这是忙里偷闲呢。”
施老娘是刻薄惯的,也懒怠转弯抹角的,支使阿萁给黄氏和许氏倒茶,道:“趁着席散,肚里的兴头没散,与两个老姐姐说说心里话。”
许氏只当她心里不痛快,道:“弟妹有甚要说的,只管开口。”
黄氏也忙着捧几句。
施老娘单刀直入,道:“不为别的,就家中这点不值得提的事。我家死鬼去得早,只留下一根苗,眼看着这分不枝散不了叶的,香火都要断了……”
黄氏和许氏皱紧眉,心下都有点莫名的慌。
施老娘又道:“老婆子不愿死后坟前没碗凉浆,儿媳连生了四女,这下一胎有没有还两知,是男是女又是两知,老婆子总要先另作打算。”
黄氏掐着自己的大腿,按下话头,只盼着施老娘先提过继的事,连着许氏都有些恍惚。
谁知,施老娘却道:“我想着小四娘就好好养,充当男儿留在家中,将来招个女婿上门,得一男半女的,也好承香火。这是我老婆子一个人的想头,我儿和我媳那边我还不曾问过,想先问问两个老姐姐,这主意可还使得?”
第91章 冷血热血
许氏整个人如坐针毡,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岂有不知施老娘为何特特留下她,说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
施家生了小四娘,自己几个儿媳没少幸灾乐祸,一个一个开始怀揣着鬼胎,一言一语里多少流露出想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施家的打算。她们就如闻着血腥味的蚂蟥,迫不及待地要趴在施家的大腿上,吸几口血,饱自己的肚。
许氏自家没这个念头,但她仍旧面红耳赤,三媳怀有这等心思,她为长,只当是她们背地的小心思,她也弹压得住,大可当无事发生。可是她家,连着施大都有这意头。
一母同胎本是骨肉相连,但是,翻起脸来,哪里还认得手足兄弟。施大这一辈子就没在施二面前抬起过头,施二又命短,那些不满,那些不足,那些自卑,攒在施大的心里生出根,抽出芽,长出令人厌憎的枝丫。
再者,穷啊,人穷志就短,为田为地为衣为食,施大对自己手足留下的孤儿寡母鲜少关照,非但没有关照,还想坑点地来。无奈,他的弟妹是个泼辣妇人,施二在世时,虽有几分厉害,倒也不似后来没脸没皮,一不顺心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施大因此非但没占得便宜,还惹了一身的骚,村中里正还特地寻上他,旁敲侧击叫他不要欺侮弟媳侄儿。施大哪敢和里正犟,又怵了施老娘,自是偃旗息鼓,两家闹一场,隔邻居却是后脑勺相对,直到办喜宴,两家这才重又开始走动。
只是,锅碗有缝,再怎么补也有老大一道疤,施老娘对施大一家心怀宿怨,施大心中又岂能自在在,眼看着施老娘和施进日子越过越红火,他更是抱起头宿在那,一动也不动。
谁知,他这个侄儿,竟是个断子绝孙的命。
施大又活络过来了,施二是他亲兄弟呢,哪里能让他断根的,过继一个孙子给他家也不为过。他有心,儿子儿媳也有意,施大在许氏面前也流露出话音来。
许氏是妇人心肠,自己儿孙平白送他人,她哪里舍得,可是,真个事到临头,有施大在那拍板撑腰,她舍不舍得的,哪里又够上份量。
眼下施老娘直白开口论起这事,许氏只感臊得慌,自家那点龌龊心思被这么摊开来晾晒开,一一都是歪心肠。
许氏坐立难安,黄氏倒还两可,她是一心为着陈氏着想,招婿也并非不可行,到底不如自己生个儿子来得可靠。
小四娘还小呢,能不能养活还是两知,离长大成人还有十几个年头,世事难料,谁知又会生出什么事?自家女儿在施家,真是一条腿立着,晃晃荡荡立不稳啊。
施老娘本就是厉害的,捏着陈氏的把柄,以后哪有半分陈氏说话的份?有儿子傍身,腰粗喉咙大,有依仗才有胆气呢。
黄氏咂咂嘴,笑道:“亲家怎就想得这般远,隔年隔月的,还早着呢。这招婿,好便了,万一招个白眼狼回来,那又如何是好。”
施老娘叹气:“那也是命,养儿也有坏了心肠靠不住的,有那些个养了贼儿偷子的,能图他们养老送终,别个祖坟都给刨了去。”
黄氏笑:“这纵有,也是稀奇事,少着呢。”
阿萁给他们添茶,插嘴道:“前儿我还听说一桩官司呢,有户人家生了不肖子弟,因为赌输了家底,走投无路,将自己爹娘攒的一罐铜钿给偷了去。他爹娘只当招了贼,就报了官,明府七查八查的,谁知查到他儿子头上,竟是个家贼呢。”
黄氏暗恨阿萁使坏,笑骂道:“你小儿家家的,哪听来的胡编村话,怕不是逗人乐的。”
阿萁也不与她辩真假,抿嘴笑道:“真真假假的,我真个不知,他们这边说,我便这般学,不过,回头细想想,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这等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