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你我之间,须有距离。”
“距离是什么?”
“若你今日再追来,你我之间,就连朋友都没的做。”
黑蛇愣了愣,蜿蜒游走于草丛,眼睁睁见那一袭熟悉的白衣渐行渐远,最终隐没于青烟雾霭深处。
*
又隔了三天,李世民到底在封岳大典后下诏,将灵然正式加冕为国师。
那日,灵然一身黑底绣着白鹤的大氅,头上带着高高的紫金冠。他站在那里,望了眼自家手中托着的李世民刚赏的紫铜钵,只觉得不伦不类。
“不该是披袈裟吗?”
他垂下眼皮,问一旁俯身趴跪在他脚边替他抚平褶皱的内侍。
“回国师大人,”那内侍小心抚平掌心内最后一道褶子,声音里带了点笑音。“这是大唐第一次封国师,想必这行头,是圣主的意思。”
哈,估计原来是想封道士的!可惜阴差阳错,叫他一个外来的和尚给夺了。
灵然心里淡淡的自嘲了一声。手指一弹,紫铜钵发出嗡的一声震响,余音袅袅,直传出帐外。
太子李承乾揭开帘子进来。今日李承乾一身胡服,越发显得蜂腰猿背,眉眼俊秀的不像话。
“都出去!孤与国师有话要说!”
“是!”
七八个内侍领着十几个宫娥躬身退出去。空荡荡的大帐内,风从掀开的帘子外搅进来,荡的灵然心下一阵警惕。
“太子有何话要对贫僧说?”
灵然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下意识将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托着紫铜钵,一脚后撤,拉开了战斗的姿势。
李承乾眼角扫见,勾唇冷笑一声。“怎么,国师大人也知道心虚?”
今日李承乾不醉酒了。
不醉酒的李承乾,瞧着倒有几分像李世民,说话笑不嗤嗤的,总像是有着一种未尽的深意。
灵然呲牙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糯米牙,眼角微弯。“太子爷,您有事直说!小和尚我是个笨人,这人笨吧,心眼儿就是实的,不通窍!”
李承乾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大氅领口,面目狰狞地道:“孤要你记着!你今日的荣华富贵,都是拿崔彧的命换来的!”
“哟!那可不是崔彧……”
灵然还没辩解完,就见李承乾突朝他脸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大口浓痰,就这样眼睁睁朝他飞射而来。
“我.操.你祖宗!”
灵然下盘一个扫堂腿,整个人端着飞快往后退开。这一退,直接退到了帐篷外。砰一声,硬生生穿过帐篷的油毡布,落在青草盈盈的泰山脚下。
“什么人?!”
两个巡视的羽林军立刻冲过来,手按在刀柄。
“没事,没事儿!”
灵然理了理大氅,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那个,本国师试试新衣,看是否适合走动。哈哈!”
他干笑两声,随后在羽林军们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开。
走到没人的地方,灵然停下脚步,摸了一把自个儿的脸,皱眉对黑蛇道:“大郎,这位太子爷……”
“嘶嘶!待吾去灭了他!”
“算了算了,反正他也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了!
灵然挥挥手,漫不经心地托着紫铜钵,重新往十几丈外的大帐走去。
在他身后,草丛内一块暗蓝色锦缎拱了拱,随后抬起来,却是一个穿着暗蓝团花纹上衣的垂髫小儿。眉眼与李承乾有三四分相似,正是李世民嫡三子晋王李治。
李治手中抓着刚从草地中捡起的纸鸢,望了眼灵然的背影,随后垂下眼皮,慢慢地攥紧。
几息后,手中纸鸢碎成数片,飞在半空中,破布一般,裂了。
“王爷!小王爷!”
晋王府内侍提着袍角自后头追来,跑的气喘吁吁。
李治一回头,垂眸淡淡地道:“无事。纸鸢丢了,回去吧!”
*
正午,灵然在泰山登顶,正式受封为国师。
眼前是群山环绕下的雾,文武百官站在阶前遥遥地向他贺喜,众人的脸隐在云雾深处,如梦幻泡影。
李世民坐在金椅中不言不语,眼神微带着点笑。可是灵然笑不出来。他绷着一张脸,亲身处于其间,见证这辉煌的大唐盛世如同山脉后的烈日朝阳,正自地平面冉冉升起。这势不可挡,这官不可辞。
这命运,如同一粒被人掷在地面的瓢,触着即转。
灵然心里只觉得荒谬至极。
仅为了一场雨,就封他做了个国师,这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他垂下眼眸,淡淡地、冷冷地笑了一声。
*
从泰山回来的路上,李世民问他:“国师可掐算好了,何日降雨?”
“算好了,一月内必定有雨。”灵然淡淡地道。“淮冀那一带久旱,雨落下来,雨量有多少,够不够用,就要看天意了。”
“一月太久!”
李世民高坐在马上,回头对灵然道:“可否再快些?”
“圣主想多久?”
“三日。当然,越快越好。”
灵然垂下眼皮,静静地道:“那便七日吧!”
“好!就七日!不可再多!”
李世民颌首,遥遥地在众人簇拥下走了。
当天晚上,在灵然的帐篷内,黑蛇从他指尖溜下来。“七日内当真能降雨?”
“当然真的!”
灵然低头整理床榻,看都没看黑蛇一眼。
黑蛇只得乖乖地沿着灵然指间蜿蜒游上去,爬到灵然肩上,抬起头,芝麻粒大小的眼睛与灵然对视。“宝贝儿,你可想好了?三日可降雨?”
“七日!”
灵然带笑纠正他,随手掸平铺盖,一撩白袍,盘膝坐好,静静地道:“七日内,淮冀必定有雨。”
“宝贝儿,你怎知晓……”
“小和尚我能掐会算!”
灵然笑着打断他。菱角唇上翘,眼眸中却一丁点笑意都没。
“哄谁呢!”
黑蛇歪着脑袋打量他半晌,然后转为焦虑,嘶声急促地道:“宝贝儿,这须玩笑不得!他是人间天子,在这人间吾须斗不过他!”
“不需要你去与他斗!”灵然失笑。“当真有雨!”
他这样费心巴脑地安慰黑蛇,黑蛇却依然蔫蔫的,完全不信。
灵然只得又敷衍了几句。“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大郎,我真会算!”
前世天气预报可不是白看的。要不是那道雷突如其来,完全不在预料,他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灭天界,穿成一颗珠子。
再者,他会梅花易数。那句“能掐会算”,当真不是骗人的。他在剑阁十年,剑招就会一式,可是拜灵拂子十年如一日的唠叨所赐,他还是记得一点江湖卖艺本事的。
灵然打了个哈欠,随后就将这事儿彻底抛到脑后。半夜里他翻身睡醒,猛然睁开双眼,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左手无名指,却发现黑蛇不在。
他一骨碌坐起身,趿拉着鞋下床寻摸半天,最后还是在大帐的缝隙那里见到一条极细的尾巴。要不是与这条黑蛇朝夕相处,他估计只会当做是地上掉了一小撮头发,一脚就给踩上去。
灵然手中护住灯烛,循着黑蛇尾巴走出去。掀开帐帘,就见黑蛇正昂着脑袋望着月亮沉思。
灵然不由失笑。“大郎同志,瞧啥呢?”
“瞧这天会不会下雨!”
黑蛇嘶嘶了两声,随即又认认真真地回头对他道,“倘若不下,吾拼着再用一次灵气,替你去淮冀降雨吧!”
“不需如此!”
灵然又好笑,又莫名有点感动。黑夜里的灯烛在手中照亮一小片光明。这片光明是属于他和他的。
风吹动微弱烛火,灵然用手护住,垂下眼皮,唇角不知不觉翘起。
“宝贝儿,你当真会算?”
“嗯,会算。”
“灵拂那家伙说什么道法通天,可恶!吾从未见过他在灭天界有这呼风唤雨的本事!”
黑蛇一顿狂喷灵拂子,随后又不屑地掉开芝麻粒大小的眼,哼唧道:“呼风唤雨,这须是我龙族的本事!”
灵然忍笑。“大郎同志,你就信我这一遭儿好不好?”
“吾不是不信你……”
“你就是信不过我!”
黑蛇身子抖了抖,可怜巴巴地抬头朝灵然游近两步,贴在他小麦色的脚踝,没再吱声。
灵然蹲在地上觉得脚有点麻,指尖捏起黑蛇,笑了一声。“大郎,你还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