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能堂堂正正地将他接进宫!”李承乾还在那里继续自说自话。像是酒喝多了,只想找个人诉说这些见不得人的心事。“他在枕上求孤的时候,声音柔软极了,身子也柔软,那是人间极乐!极乐,小和尚你明白嘛?倘若有一天,你有了欢喜的人,与他行那事儿,那才叫做极乐!”
灵然眉头一跳,忙摇手道:“太子爷慎言!”
“欢喜过,才晓得这情字为何物!”李承乾居高临下地挑衅似地乜了他一眼,仰脖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后那人死了,没了,你才能替他守得住!”
这话说的,让灵然这个寡了几辈子的母胎单完全没法接。他仔细一想,李承乾这人在后世好像风评的确也不怎地,说是有些疯癫,又有说是好男风,因此引得李世民不喜,废了太子位。史书上的真相,与眼下所发生的是否就能吻合,他说不好,也不想去猜测。
灵然默然半晌,最后垂下眼皮静静地道:“太子爷,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八.九,但可与人言无二三。太子爷今日对小和尚说的这番话,却说的有些深了。”
“哈哈,世人都道不如意者常八.九。可孤偏要如意!偏要称心!孤要称心如意,看这天能奈我何!”
灵然张了张口,到底没再劝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对李承乾立掌行礼,淡淡地道:“既然太子爷想通啦,那小和尚我先告退。”
“去吧!”
李承乾看也不看他,挥挥手。“孤叫你来,不过是确认件事儿。你既然没否认,想必那崔彧当真是没了。”
灵然默了默。“太子爷冰雪聪明!”
“哈!不聪明,可是我也不傻!只可惜,胸腔里头这颗心是痴的。哪怕他是只魔呢,他得了孤的欢心。孤欢喜他,要替他守着这颗心。你们都笑他,你们都恨他,可是这世上还有孤认认真真地欢喜过他!”
灵然看了他一眼,转身朝花园外走去。背后李承乾又开始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哭泣的声音,如同魔音贯耳,终日缭绕不绝。
一遍遍,是那句重复的话——“小和尚,你有没有欢喜过一个人?”
如同惊天炸雷,劈开了灵然厚重的保护壳。一遍遍,一句句,每个字都如刀锋刺入皮肉。
他有没有……欢喜过一个人呢?
灵然出了花园后,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连苑内李承乾被垂拱门半挡住的身影。这座宫殿像是一个华美的囚笼,李承乾在笼子里,那么他自己呢,他到底是在笼子里,还是在笼子外静静地旁观白云苍狗?
谁的悲欢,不是悲欢?
痴心的,到底是谁?
日头照在他光脑袋上,突突地冒着火。像是有无数火焰掉在身上,又像是落满了一身燃烧的星辉。
灵然静静地,也不知立了多久,直到他看见先前引他来此的内侍鬼鬼祟祟地躲在暗处。
灵然眼皮一撩,从鼻孔内嗤出一道冷气。
*
那内侍见他出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又引着他七拐八绕到了李世民所在的地方。
李世民正盘腿坐在那看书,书卷半握,眼角下撇,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今日入宫,怎地耽搁了这许久?”
灵然不敢说是叫他儿子拐走了,听了半天醉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恰好遇见太子,去太子那里学了一些规矩。”
李世民点点头,随后道:“还有十来天,朕要去泰山封岳,顺便把国师大典办了。到时你随朕一道去!”
灵然头疼,这种恢宏的场面真不适合他这种死宅生物!他歪着脑袋,试图垂死挣扎。“可以不去吗?”
“文武百官都会到!”李世民放下书,笑了笑。“况且,朕要在那里册封你为我大唐国师,你怎可不去?”
“算了,小和尚我可没那福气!”灵然呲牙笑。“小和尚我就一无名小卒,这个国师当真做不得!”
“朕说做得就做得!”
李世民说完,招招手,唤灵然上前。
灵然诧异地挑眉。他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距李世民的椅子还有三步,李世民依然在对他招手。灵然只得磨磨蹭蹭往前又挪了一步。
继续招手。
再一步。
还是招手!
灵然震惊,望着那仅剩下一步的台阶,抬头望向李世民。“圣主,这……”
他想说,这不太好吧?挨着这么近,这好像有点冒犯龙颜啊!
然而李世民依然笑不嗤嗤地望着他,见他坚决不肯上前,挑眉道:“怎么,你怕朕?”
“圣主乃天子,是人间之龙,小和尚当然是怕的!”
“身为出家人,难道你心中最怕的不该是佛祖?”
“佛祖他老人家慈悲!”灵然呲牙笑道:“况且佛祖也不在这世间,只要仰头望天,心中三柱清香,佛祖他老人家就受了。”
“哦,你的意思,是见着朕还得三跪九拜,委屈了你?”
“不敢!”灵然忙辩解道。
“……既然如此,以后你见了朕,可以不必跪拜。”李世民依然笑不嗤嗤的,话语里似有深意。“你佛门子也可在我大唐开设香火广建庙宇,只要不是从国库里拿钱,朕都随你们。”
这确是先前没听到的好事儿!
灵然忙顺杆子往上爬,小心翼翼地道:“那东安寺一众僧人的罪名?”
“都赦了!”李世民挥挥手,不甚在意地道,“既然你替他求,在朕面前求了两次,朕当然会允你。只是如今这淮冀一带干旱,又闹蝗灾,不知小法师可有甚法子?”
灵然倒抽一口冷气。“难道圣主的意思是?”
李世民望着他的眼睛,带笑点了点头。“祈雨想必难不倒国师吧?”
嘶——!
灵然忍不住从齿缝里发出了一声蛇语。
第81章 孤僧灵然(志怪)47
八月初,李世民终于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往泰山而行。灵然一袭白衣坐在马背上,与他并辔而驰的是后来入住凌烟阁的二十四功臣之首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面容秀美,说话间总是带三分笑意。灵然一见到美人就心生欢喜,有意想与他多说几句,只是指上的黑蛇却醋的紧,无数次打断他与长孙无忌的交谈,画面大抵是这样的——
“国师先前在何处修行?”
“好说好说,原先在倭国,随师修习阴阳术。”
“哦?那是可行走阴阳?”
“……哪那么神奇,不过小和尚我倒是可以变只幻蝶,长孙大人你看!”
一只七彩蝴蝶在灵然手指尖翩跹成型,起先是一对触须,随后是布满了星光的蝶翼。触须微动,双翼上斑纹栩栩如生。
“哇!国师大人好手段!如此绝妙幻术,当真是某生平仅见!”
蝴蝶自灵然指尖离开,盈盈地扇动翼翅,飞至长孙无忌周身,在他官帽上逗留了数息。
长孙无忌目光亦随之流转,片刻后,幻蝶消失,他可惜地将头转过去,打算与灵然说话。就见灵然正将整只左手塞在嘴里,菱角唇险些撑破。
“国师你这是?”长孙无忌大惊失色。
“呜呜呜!”
灵然抬头,对上长孙无忌关切的脸,只得呜呜呜苦笑两声,喉管动了动,最后化作一个无声的摇头。
“噢,想必此法不可对人言?”长孙无忌骑坐在马背上,手中执着马鞭,望向方才蝴蝶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灵然摇头。
“国师放心,某绝不对人提及此事!”
摇头。
“……国师不信任某?”
摇头。
“那是?”
“呜呜呜……”
灵然艰难地将左手从口中.拔.出.来,大口呼气,然后认真地对上长孙无忌的眼睛。刚想说话,一张嘴,舌尖盘着一条通体漆黑的蛇。蛇头昂然抬起,正对着长孙无忌。
嘶——!
黑蛇吐了信子。
可怜长孙无忌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灵然,见黑蛇冒头,就眯眼凝视这条蛇芝麻粒大小的一双眼。此刻叫黑蛇这样一吓,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子往后一仰,险些从马背上倒栽下去。
“呜呜呜!”
灵然急,想喊一声“当心”,结果舌头叫黑蛇绞住了,说不出话来。
黑蛇得意洋洋地往上仰了仰头,蛇尾一翘,啪嗒,轻轻地弹击在灵然小舌处。
灵然呛的脸都憋红了。
刚巧长孙无忌回神,在马背上坐直身子,一见灵然凸目张嘴,舌头里还有一条黑蛇,表情极其狰狞。他这一惊,登时又险些坠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