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十三抬头,却是昨日领他来王府的那兵,遥遥地探出个脑袋,朝苏十三勾了勾手指。
苏十三一眼瞅见,忙爬起来跟张老夫人道:“老太太,我出去一下!”
张老夫人从书卷中抬起头,透过半开的窗子看见那大兵,眉眼微动,冷笑了一声。
那大兵忙缩回脑袋站直了,毕恭毕敬,啪!朝张老夫人行了个军礼。“老夫人好!”
张老夫人冷笑一声,没吱声。
苏十三尴尬地揉了揉鼻尖,沿着门槛溜出来。两人避到角落里嘀咕了几句。那大兵告诉他,爷已经把白家那位少爷放出来了,让苏十三得空去接。
大郎出来了?!
苏十三忙找张老夫人告了个假,衣裳也来不及换,慌慌张张地,跟着那兵来到巡抚大牢门口。
两个扛.枪.大兵站在门口闲磕牙,其中一个歪戴帽檐,朝这边看了眼。带苏十三来的兵和他们说了声,歪帽子便让他们往右边小门去找。
苏十三低头跑的飞快。到了小门那里,青柳大郎一身白衬衫黑裤,领口揉的皱巴巴的,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几天不见,青柳大郎周身气场都像是变了。
形容落拓,嘴里嚼着根半枯的干草,碎发遮住了那双深黑色的眼。
“大少!”
青柳大郎一愣,抬头看见是苏十三,原本冰寒的脸立刻绽出笑容。
第99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2
“大郎!”
苏十三望着青柳大郎痴痴地笑。秋光微淡,落在青柳大郎的黑发上,落入苏十三眼底。“我来接你!”
他快步冲上前,去握青柳大郎的手。
青柳大郎却微侧过身,将手缩回半寸,淡淡地道:“接我去哪里?白公馆早封了。”
“大郎?”
苏十三小小声地唤了一句,尴尬地缩回手,黑白分明的鹿眼中满是茫然。不知道青柳大郎怎地就变了。
青柳大郎吐出嘴里嚼烂了的干草根,看了眼苏十三,低下头道:“他们就只放了我一人。”
苏十三一愣,强行扳过青柳大郎的肩头,两人四目相对。从前他们对视时,大郎总会忍不住笑,笑的三分温暖二分傻缺一分痞气。但这次,苏十三却从青柳大郎眼中见到了久违的漠然。那双漆黑的眼,一旦暗下来,比夜更黑。
青柳大郎不动声色地推开苏十三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语声漠然。“走吧!”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市上,一路上青柳大郎都不说话,苏十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一直走到往莆田高中的路上,拐到一个僻静巷子的死角,青柳大郎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苏十三。“宝贝儿?”
“大郎,你说!”
苏十三忙跟上,小声地应了一声。
“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我救出来的?”
苏十三眼珠子一转,睫毛扑闪了两下。
“别骗我!”
青柳大郎猛地按住苏十三肩头,盯着他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去了那人府上,给他唱戏?”
对着这样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苏十三没法撒谎。他只得咽了口唾沫,扬起脸,认认真真地看着青柳大郎回答道:“是!”
青柳大郎放下手,转身就要走。
“这样你就不理我了吗?”
青柳大郎背对着苏十三站定,脊背笔直,如一杆标枪。
苏十三在后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如果不将你捞出来,你若是死在牢里,你叫我怎么办?”
“你……”
青柳大郎欲言又止,随后慢慢回过头。漆黑的瞳仁内一点表情都没。他就那样逆光站着,像是站在暗黑的血渊底部,看着他毕生所求唯一的光亮。
“宝贝儿,你与吾说句实话!你究竟,把吾当做什么?”
苏十三茫然地看向他,捏紧拳头,眼眶内泪花隐现。
青柳大郎又淡淡地道:“我若死在此处,是不是就不能带你回剑阁去见灵拂?”
“当然也有这一层……”
“果然如此!”
青柳大郎苦笑着闭了闭眼,不知为何整个人像是一瞬间颓了半截,连脊梁骨都松垮下去。然后他抬起脚,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十三跟在后头跑,起先还能看见那个白衬衫黑裤的背影。但是出了巷子口,青柳大郎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苏十三跑到街市,只见稀稀拉拉的行人,来来回回地走,有说有笑的。然而一切声音与温度,却突然自苏十三的生命中消失。他听不见,也看不清。
他抬起眼,茫然四顾。人潮汹涌,人来人往。可是那条龙却突然不见了。
“大少!白大少!”
在人群眼皮子底下,苏十三不敢喊出大郎的名字,只得双手握成喇叭状,焦急地在人群中呼喊。
青柳大郎将背靠在门板上,从一处窄门后凝视苏十三在人群中仓皇奔走。苏十三找了很久,他也看了很久。
最后突然抿紧唇,低头沉默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
白总管丢了苏十三,回头又莫名其妙接到喜报,说是自家少爷放出来了。可是等他赶去巡抚大牢门前接人时,守门的大兵却告诉他,白家少爷早叫人接走了。
“是谁接走的?”
那歪帽子大兵斜斜看了他一眼。“不就是你们府上的丫头!那个丫头唱戏挺好,老夫人挺欢喜,特地打发人带她来接的。”
白总管微一沉吟,联想到那夜在油灯下见到苏十三给他看的那张拜帖,猜测许是苏十三又扮作小姑娘模样,梳着那两条马鬃做的麻花辫儿,私下里溜去找了那位张爷。
真是好大的狗胆!
但是,也真他娘的管用!
白总管慌慌张张地辞了那大兵,又不敢去张承安府上找人,只得打发从冀城跟着他来的一个小子逐个去白家各洋行铺子寻人。又让阿四开车去白公馆附近张一眼,看少爷是否有回去。
阿四匆匆出去,与白总管两人分头去了白家在京城的54间商铺。五十四家里头,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家还开着门,其他的都只留下一个掌柜的守店,其他人都打发回家了。各家铺子都说没见到少爷回来。
白总管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究竟跑哪儿去了。
*
三天后,风声越发的紧张起来。张承安放了青柳大郎,却反倒对白家下了狠手。京城白家最后的十间铺子也贴上封条,扛枪的大兵们围了铺子,将所有值钱东西都搬走了。
又过了七日,苏十三正心神不宁地在王府内擦拭博古通今架子的花瓶,突然听到外头有大兵与张承安说话。两人边走边说,已是走到廊前。
“爷,白家那事儿办妥了!”
“银票都收齐了?”
“回爷的话,所有的铺子都封了,里头的货,但凡有值钱的都叫兄弟们扛回来了。”
“这种经商人家最是滑头!老子刚进驻京城的时候,想找家乡绅商会牵头出钞票,没一个肯干!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那还用说!现在肯定早悔断肠子了!”
张承安听后哈哈大笑,笑声穿堂入室,径直刺入苏十三耳膜。苏十三小心抱着花瓶,自多宝格缝隙朝外张望。
“那白家主事的那人怎么办?”副官凑到张承安眼皮子底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白秀山?”张承安挑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杀了吧!”
“是!”副官忙应了。
张承安挑眉笑了笑,拔脚就往佛堂后头去找张老夫人。
苏十三瞧的真切,忍不住手一抖,啪嗒一声,将一尊足有三百年的白瓷薄胎花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那头白总管也看到了贴在大街上的诛杀令,一共三位当地有名的富商,白秀山的名字赫然也在上头。
白总管两眼一黑,要不是旁边小伙子手快扶住,险些当街栽倒在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所住的客栈,呆呆的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阿四回来,他才恍然地动了动眼珠。
“白总管,你没事儿吧?”阿四站在门口,声音紧绷,像在嗓子里藏了把弓.箭。紧张而又压抑。
“……咱把少爷丢了,如今老爷又快没了!”白总管表情愣愣的,似哭似笑。“白家这是遭了什么事儿啊!”
“白总管?”
“啊!我没事!”白总管挥挥手,随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要么,咱回趟冀城,把族里的人都叫出来,想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