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明心中也替二师兄欢喜。他知道二师兄虽天生张狂,刀剑双绝,但在逍遥谷常年累月之下都必须压抑自己的性情——和师兄师弟练习自然要留有余地,哪怕在外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也要遵照师父和师兄的嘱咐,手下留一线,不可斩尽杀绝。对于二师兄的天性来说,这一直是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憋屈吧。只有遇到傅剑寒如此强劲的对手,方能令他肆意挥洒、尽展平生所学。
他这一闪念间,傅剑寒不知为何几步窜上枝头,跃至金天宫之顶;而荆棘一刀劈断了场边的大树,施展雁行式追了上去。二人在大殿之巅又是一番剧斗。此时他们的招式身法已非一味图快,而是在速度的快慢相间中窥探对方的虚实、步调,刀剑一触即走,金铁交鸣之声几乎成为一种韵律——如手挥琵琶,阵前擂鼓一般,令人斗志昂扬、如痴如醉。
曹掌门昂首赞道:“二人年纪轻轻,已知剑意随心,不拘泥于原有格局,了不起。”
一名华山弟子小声抱怨道:“师父,那树……是三百年前种下的……”
又过了半刻功夫,二人交手已近百招。任剑南仰望屋顶上来回交错的影子,担忧道:“荆兄实在太强,傅兄内力再深厚,眼下恐怕也已到了极限。”
东方未明道:“我二师兄也不轻松。我实在猜不出他们二人谁会先耗空内力。”
人群中蓦地爆发出一阵惊呼。只见大殿的铁瓦之上,荆棘再次高跃而起,劈空而下,刀剑同时磔在傅剑寒的剑身上。傅剑寒双手持剑,左腕微拧,带动一股绞剑之势,将刀剑齐下的巨力往外化解;他自己却趁隙蹈出,先退后进,剑气冲霄而起——人与剑像化为一体般,以飞星流火般有去无回之势向前方袭去。荆棘横刀拦住对手剑气的去向,并以太乙剑辅佐,总算在身前将此招破解。此时傅剑寒的剑距离他胸口空门只偏差了一两寸。但因荆棘刀剑挟击的内力,他那柄剑也脱手落到了地上。
胜负终于分出。
傅剑寒满面含笑,看不出一丝一毫失败的憾意。他抱拳一礼,由衷笑道:“能与荆兄畅快一战,实乃傅某生平幸事。”
荆棘也回礼点头。“承让。”
“方才傅兄的最后一招,总觉得还未完成。”东方未明若有所思地小声道,“剑南兄也听说过吧,百年前有位‘神雕大侠’,据说他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时,创出一套奇异的掌法,唤作黯然销魂掌;这套掌法只有在所用之人心中哀伤刻骨、痛若销魂时方能发挥最大效力。傅兄最后一招,就给我这种不协调的感觉——他使得太欢快了,觉不出丝毫敌意——若是在激动、愤怒、悲恸爆发时使出,方能令内力精气元神步调一致,剑意更上一层。就好比当年西楚霸王在垓下被围,到乌江自刎之前,他突入敌阵、以步对骑,一人便杀了汉军百余人,确实无愧于‘力拔山兮气盖世’之说。然而这等实力,想必不到绝望至极、悲愤至极时也使不出来……”
“东方兄的见解颇有意思。我也以为傅兄那一剑……”任剑南还想说什么,东方未明却把一直抱着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小弟突然有点事,任兄帮我转交罢。” 说完一闪身便跑得没影。
曹掌门宣布逍遥谷荆棘此次大会夺冠、傅剑寒居次后,便领着冠军去了另一处地方挑选奖励。傅剑寒从比武场中下来,不停地用袖子擦汗。场边观战的各派少侠纷纷围到身边,或真或假地称赞道贺。任剑南也笑着过去,递上一只酒坛。“这是东方兄不知从什么地方找的酒,特意给你留着的。”
傅剑寒拍开封泥,顿时香气四溢,心中大喜。他美美地举坛长饮,赞道:“好酒!来来来任兄也来一口——”他作势搂着脖子要灌,任剑南笑着扭头闪开。傅剑寒环顾左右,道:“咦,那东方兄人呢?”
任剑南也道:“方才还在这里的——”
“别找了。有道是人有三急,东方兄一准很快便回来了。”陆少临贼兮兮地接过话来,“看了荆兄和傅兄如此精彩的一战,观者难免也觉得气血翻涌,难以自持——”
任剑南心道若是东方未明在此,八成要添一句“到底是哪儿气血翻涌”但这话他自己却说不出口,只好捂嘴笑了起来。
几位好兄弟谁都不曾想到,此时东方未明已经从南转到了东,在空无一人的朝阳峰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心里堵得很,不想在人前表现出来。
剑寒兄和二师兄都太强了。过去他也曾和傅剑寒无数次过招比划,为何感觉不到这么大的差距呢?难道剑寒兄次次都留了一手?想想又觉得不会,剑寒兄是坦坦荡荡的人,对剑对酒对朋友,从来都毫无保留,绝不会使这种花招。
那么就只能解释为,剑寒兄是遇强则强,能从实战中吸取经验、成长极快的剑客。只有二师兄这样的高手,方能将他实力的极限逼出来。
也就是说,要当剑寒兄的对手,我还不够格么?
东方未明挺瞧不上自己这么小心眼儿的念头,但这种事总是越告诫自己别想就在脑子里闹腾得越欢。他敲了敲脑袋,决定去考虑点别的——比如关于天意城,自己还没想明白的一些事。
根据雪妹的说法,天意城在他们出生前便存在了。能控制如此庞大、严密的组织,天意城主应该是个年纪较大,城府极深,武功智谋皆深不可测之人。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为何要和自己这种没钱没势武功低微的新入门弟子较劲。
对于天意城主来说,区区一个逍遥谷小弟子,显然也是个不够格的对手。
然而除了沐天,丁长生被道破真面目后也说了句“东方未明,你果然不简单。”——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难道天意城主一直掌握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那种大魔头如此在意?
还有那个华山山道上的人头,真的只是为了以绝户枭的名义吓唬他,向他下战书么?枭与萧,枭与沐——高鸿飞与丁长生——
东方未明猛然醒悟,脚下换了个方向,几呼吸间便登上了位于峰顶的那座别院。他大喇喇地推开门,穿过屋子,从院子眺望后山的下棋亭——亭外云气缭绕,山路银装素裹,恍若仙境。
而此时亭中的石桌附近,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身着葱绿短打,外罩藏青大氅,一头短发在日照下泛出青蓝的光泽。东方未明顺着鹞子翻身爬下去,信步走到他面前,招呼道:“江贤弟,好巧啊。”
江瑜抬起头,微笑着做了个相请的手势。“确实巧得很。不知东方兄可有兴致与小弟手谈一局?”他面前的石桌上被人用刀子刻了十九路纵横棋盘,一侧摆了两盅棋子。
“哎呀,那愚兄便献丑了。”东方未明抓了一枚黑子,毫不客气地往角上一按。
江瑜轻笑着和他轮流落子,摆开开局。
东方未明下着棋,嘴上也不停,唠唠叨叨地问:“贤弟是何时来此处的?看了今日的比试么?我二师兄和傅兄这一战,实在是精彩万分呐——”
“小弟还是以为,昨日东方兄揭破那凶手的面目时,更为精彩。”
“咦?贤弟太谬赞了。愚兄这点小聪明,如何能和人家精妙绝伦的真功夫相提并论——”
江瑜提走一枚黑子,缓缓道,“舞刀弄剑之人,过去有很多,将来还会有更多。即便是这个六年一度的少年英雄大会的魁首,二十四年间也出了四五人。但像东方兄和……这样的人,或许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
“承蒙贤弟抬举,在下诚惶诚恐。”东方未明当真摆出了一幅“诚惶诚恐”的神态,拭了拭干燥的眼角。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江瑜抬手落了一子,“东方兄,可知你与身边的至亲好友,江湖同道,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愚兄么……为人诚恳,从不骗人?”东方未明也落下一子,与白子打起“劫”来。
江瑜有些无奈地假咳两下。“东方兄眼下何不去为夺冠的同门庆功,而有兴致到这下棋亭中观景呢?”
东方未明嘴里嗯了一声,捻着黑子犹豫半天,几次要落又收了回来,再放,再收——看得江瑜眉峰皱起,几乎想扇他一巴掌;却只好勉强按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