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5)

她淡笑着戳穿,“不是怪病,说是恶鬼索命。且也不是观摩,是村民想请个高僧镇住我们这些鬼怪。观澄,真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呀,你好生会避重就轻。”

小和尚头低的愈深,不知如何作答。

阿阴凑的愈近,提着精神开口逗他:“可他们不知,你这位高僧,只我这一个鬼便已招架不住。”

周围有人投来奇怪目光,竺寒赶紧退后两步,拉开距离,生怕她再做出什么过分举动。

“阿阴施主,村民正在驱鬼,你还是离得远些才好。小僧先走一步。”

阿阴立在原地,见他匆匆走远的背影,愈加远离。他心中皆是佛法礼义,有明灯照亮,可他那份信,真得值得他去信吗?

只下过两次山的小和尚,哪里知道世间百态,人心复杂。将做的却是普度众生这般经天纬地的大事,他当真能吗?

许是他从未想过这些,可她已替他想过。

阿阴不懂爱,只觉得自己当初那般寂寞之时,得他理睬,她便要永生不忘。

也永生不放。

既讲普度众生,且先度度她这个俗世中的可怜鬼罢。

一舞作罢,台子又上了群人,顶着红黑相间的面具,开始另一出傩戏。

他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动作,似是驱鬼,又是怕鬼。这般的摆弄一夜,不过是图个心里安慰,于他们这些真正的鬼来说,又有何的用处呢?

驱鬼驱鬼,人手里拿着张剪纸烧掉,便说是驱了,她看的只想笑。

可心头莫名哀伤,倒也笑不出来。

悄然站在认真抬头看戏的小和尚身边,阿阴发现,他无论做甚的事情,都是认真至极。就连当初给她一只鬼讲故事,眉目也是满分真挚的。

“傩祭不过是凡人走马观花的仪式,没有任何一只真正的鬼会畏惧。相反你可知道,他们新死之亲人的鬼魂,最怕火焰,现下正四散着躲避。明明逃开阴差就是为了回来再看一眼亲人,可‘驱赶’他们的也是这些人。”

竺寒紧绷的冷峻面庞有些崩塌,从未有人告知过他这些。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阿阴所说,可他又记得,她说“从不诓他”。

阿阴语气凄冷,同他一起望向台子,“他们的面具,说是照着鬼画的,可你看我,他们画的像么?”

其实倒也像,像的不过是药叉那种鬼罢了。

“鬼神鬼神,明明并列而道,鬼在前神在后。可人们只敬神不敬鬼,这是哪般的道理。你初遇我之时,听闻我是鬼,不也是不理?在你之前,不知路过多少个口中道众生平等的僧人,却也无人愿理会我。”

“观澄,你不一样。”

他喉咙有些哽咽,眉头皱紧,内心仿佛两股藤在纠缠,死咬不放。许久才开口:“按你所说,僧人之中大抵也有分别。我遵佛道,诵经书,佛祖说众生平等,我便遵众生平等。且心宽才会自在,你道不必过于怨怪,把自己拘于那些。”

阿阴扯了个笑,“怎会怨怪呢?见了你,就好似山水相逢,阴阳相合,我只觉得这俗世都满是清澄,再好不过。”

你看,如今我都想做个人了。

庆幸她此番话语含蓄,竺寒手掌向胸前靠了靠,挡住莫名加速跳动的心脏,缄默不语。

女生幽咽婉转,带着妖气,却说着最平淡的道理:“盘古开天地,世间破除混沌,倒是好事。可也开始分了阶级,人间有富人穷苦,官人百姓,天上地下便有神鬼。神庇佑世人,高高在上俊秀不凡;鬼则被世人臆想作恶,样貌丑陋凶神恶煞。你的佛可给你讲过这些?鬼中也有修上天的修罗,成了你尊崇的神佛之一。那你又知阎王判官?他们做的事倒是与你所做有些相同——普度众鬼。”

“阎摩罗、魏征、钟馗、陆之道、崔珏,哪个不是生前行善事得善果的。却留在了地府,你可想过缘由?”

她话不说透,点到即止,引观澄心痒疑惑,不得解。

“观澄,其实我今日一点也不开心。中元将至,明日百鬼夜行,大抵等同于你们人中的上元佳节。哪只鬼都是开心的,我也同样。可这些村民却在前一日办傩祭,驱鬼,你心中有众生,倒也为我们鬼想想,我们便不难过的吗?”

“即便不为我们,那那些刚死之人呢?”

“世人皆艳羡成佛成神,可大多死后化鬼。是不争事实,却又都不愿接受,可笑至极。”

“村子里接连死的人皆是因病去世,大夫诊不出治不好,便归结到我们身上。也是,总要有人担这个挑子。”

“观澄,今日我先走,不等你赶。那两只鬼将将要被你们的火把烤死,范无救又要嘲我做事散漫。”

“你若爱听我讲故事,我今后定会多讲给你听。”

讲鬼界的故事,定不比人间百态甘甜分毫。

竺寒始终怔愣,一言不发。口中却紧咬着牙,听她一腔幽幽心事,在喧嚣之处独自清冷凄凉。

听她说要走,他也不语,待反应过来蓦的转头,那蓝衫女子早已不见。他记得,上次她生气之时,眼睛便有些黑中带蓝,今日竟也穿了蓝衫,同样好看。

是诡谲空灵的生死之美。

当晚,回到般若寺已近深夜。寺里寂静无声,因僧人都已入睡,大殿佛像前空无一人。

竺寒换上支新蜡点好,又敬了香,跪在大殿前的蒲团上。

他双眸仍旧真挚清澈,问他的佛祖:“观澄不解,世人为何不容鬼怪?”

木鱼声响,小僧不困也不倦,经书念整夜,求佛陀为他解惑。

迷迷茫茫之中,又觉得眼前有佛光将近,佛祖金口开合,声音肃穆洪亮:观澄,你近日定未用心礼佛,竟也心思飘忽,被鬼女蛊惑。

佛前的人骤然清醒,瞪大双眼,浑身如处寒冬腊月,心跳快的不像话,伏在蒲团上冷汗直流。

他的佛,在中元前夜,苛责了他。

他的法,解释不通世人之举,又谈何普度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1.傩(nuó)祭:驱鬼祈福的祭祀活动。

2.阎摩罗,即阎王。

3.四大判官:魏征、钟馗、陆之道、崔珏(júe)

没下过山的小和尚永远不会怀疑自己信仰的佛,那下过山的呢?见过鬼的呢?

第6章 盛唐篇·竺寒(陆)

次日清早,长安城郊外最貌美的女子又朝山进香,住持感念她诚心向佛,唤了弟子带她到禅房讲经。

对人人都如清风拂面的竺寒小师父现下阴沉个脸,抿嘴不语。

阿阴把油纸伞立在门边,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你是否思忖着,如今阳光正盛,我怎的日日行动自如?”

竺寒皱眉,背过身去为她看茶。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我现下不是普通的鬼,自然行动便利些,不过是夜里多吃几个人的事罢了。”

见他端着茶定住,满脸震惊,她又无骨般地扶着桌子笑。

“这下我是诓你的。人肉血淋淋,我吃那个作甚。”

竺寒忍不住问,“那可会吸人精气?”

阿阴接过茶,嘬了小口,唇瓣留香,又被润的水灵灵的。娓娓答道:“你可是看那些民间话本子了?人气至刚至阳,鬼只喜欢阴气,吸你们作甚?真是无赖之词,又往我们鬼身上扯。”

对上她调笑目光,竺寒躲了躲,拿了本经书给她讲。声音厚重,是异于同龄人的那般老成,亦或是说故作老成,但她却喜欢的很。

蓦的脆生生开口打断,“观澄,你可喜欢我的声音?”

他差点脱口而出“不喜”。可想起不打诳语的训诫,低头看书,继续讲经,彻底忽视了她的问题。

阿阴便没再出声打断。

待小僧讲完,修长十指扣上经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她照着样子做,回礼给他,可眼睛盯着的却是他一张俊脸。眼看着人要走,她赶紧提了伞跟上,把他叫住。

“观澄,今日是中元节。”

又是背影,站定在原地,不回头。只有声音传来:“寺中会诵经到亥时,为逝去亡者超度。”

阿阴发出邀请,“百鬼夜行,也是自亥时开始。我想带你同去,你可愿意?”

“多谢施主好意,小僧不得去。”

“我在寺门外等你,亥时,你不来我便不走。”

只留下一句话,便立刻没了身影,他回头,只见幽深长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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