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42)

阿阴笑容之中实在不明不白,谁也琢磨不出。苏小曼递了张帖子,是她亲手所写,满是繁体,教阿阴代为转交给韩听竺。阿阴本想拒绝,因她深知,韩听竺不会答应,她不想平白无故地做被它怨恨的替罪羊。可转念一想,她怕这个作甚,若是恨她,恨也无妨。

送苏小曼出门,阿阴叮嘱,“还望《永澄》早些归还,是为他好。”

天黑的彻底,苏小曼不用打伞,声音有些如烟缥缈。

“三日为期。”

要说浪漫,无人比得过古人。你看她说三日为期,胜过多少虚伪繁赘的语言,阿阴听得舒服,信她这三日之期。只觉得眼前人穿的不是西洋裙装,而是在盛唐画卷般的永夜,襦裙少女渐行渐远渐无书,恍惚还看得见她眼下入云斜红。

回到客厅,太过明亮的灯照的人眼前有些不真实的恍惚。阿阴拿起素色信封的邀帖,打算上楼。脚踩在第一阶楼梯时,忽然停下,回想起不多时前耳边听的那句,“阿阴,我从未后悔”。她一点也不需要吃饭,因她不是真正的人,可韩听竺是。

转身进了餐厅,看着摆满半面桌子大大小小的碗盘,现下都被瓷盖子扣着,她甚至说不出来每道菜的名字。叫丫头们进来吃,阿阴无声走进厨房,开火烧水,待水珠莹润着沸腾,放一把面条……

咚咚咚。

明明门没有锁,她却不愿自己开,韩听竺也不说“进来”,倒像是太过礼貌疏离的友邻,他亲自起身,从里面打开书房的门。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面香。

韩听竺笑了。

他吃的很快,有些多年不见的“狼狈感”,上次见他这般快速的吞咽,还要追溯到码头时期。那时的韩听竺,像野蛮生长的狼,如今要禁锢在一张谦逊有礼的皮囊下,她不知道他是否欢喜现状。

可再一想,她好像从未注意过韩听竺的感受。不比盛唐时,她总会问那个人,“你欢喜吗”,很执拗、也很温柔。

“阿阴?”

回过神来,“嗯?”

“你看了我许久。”

他喝干最后一口汤,碗放在桌子上,筷子并拢放在碗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银铃。

阿阴本来靠在桌沿,上前坐在他怀里,弓着背,脸埋他肩头。韩听竺双手圈住脆弱的人,一双手安抚她瘦的凸起的脊柱,一节,两节,谁也不开口说话。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香气,阿阴特地多放了两滴芝麻油,她闻得到,品不出。

许久,两人都有些僵硬,阿阴想到什么一般,转身扯了托盘,上面有苏小曼的帖子。她递给韩听竺,柔声开口:“苏小曼想请你吃饭。”

他低眸看了眼那帖子,停留不过两秒钟,又抬首与她对视。不知她现下眼眸中的情绪,更不明白她举措为何,难道已经开始帮他物色新夫人了吗?面也不过是离别前最后的念想吗?

“你是何意?”

阿阴见他神情紧张,感觉身下的腿、身前的腹都在紧绷,忍不住发出了个轻嘲娇笑,眼波含情地瞪他了下,她最是擅长这般。韩听竺喉咙微动,等她一张檀口开启。

“你在怕甚的?我只是帮她转达,你自行决定去或不去,记得回家就成。”

他放下心来,接过了信封,却看也不看,就放在了桌案旁。那里堆着上海各家的帖子,他看不过来,苏小曼也不值当他特殊对待。

“不去。”

阿阴本不想多嘴,想着同是为鬼,她便出口帮忙争取一下。

“苏小曼她,快不行了,大抵是临终所愿……”

“阿阴,你心善。可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情感都定要被回应。”

他说苏小曼,也说韩听竺。

她抬手,不涂蔻丹的指上前抚摸他眉尾的疤,缄默不语。

书房的灯何时变得这么暗了,暗的情感逐渐生花,暗的暧昧气氛累加,暗的阿阴怜爱催发。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韩听竺,因他今日太过温柔,同记忆中的那个人严丝合缝般重叠。

譬如现下,明明已经强硬地扣住了她的头,拉近到自己面前,两张唇几乎相贴,他却忍住,要绅士地低声开口。

“阿阴……教我亲下……求你。”

可是话音落下,却是她先吻上去的。

这句怎么能让你来说,当年百鬼夜行中元夜,长安郊外枯树林,是我阿阴把你抵住所说。

韩听竺,你变坏了,只是我把你带坏的。

从未如此小心翼翼地撬开彼此的口,是如今纷乱上海最眷恋的一吻。呼吸低沉而密,指间带着炽热,无意识地乱点,仿佛在阿阴背后刺青。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华严经》的忏悔文,我明日开始写。

“观澄”,是为我自己而书;忏文,是为韩听竺所墨。

信女阿阴,如今诚心拜忏发愿,佑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篇结束会写一章老韩视角的番外。

目前觉得有没写到的地方,到时候会写。

珍惜老韩吧。

第35章 民国篇·韩听竺(拾)

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直至太阳全然被大上海的楼尖吞灭,夜色如常地更替,家家户户定传出了饭香。苏小曼最后希望破灭,他不会来了。

满目荒凉与失望,转头问苏玉良派来跟着她的人,“韩先生今夜在哪?”

答:“上海饭店。”

他接连三日应酬,都在上海饭店,苏小曼吃过,亦或是说苏小曼身子里的鬼吃过,菜色实在普通,且中不中洋不洋的。她现下所坐的明月饭店,中餐做的才好,她怪他不懂欣赏。上海饭店只是大,且名头响,不知从何时开始,各家老板请酒宴客都在那,生意才愈发红火。

苏小曼起身,有些吃力地抱着个木盒,不要人帮忙。出了明月饭店,她看着远远的那处霓虹闪耀,灯牌奢华的建筑,不过一条街的头与尾,他就是不愿意见她一面。阿阴姑娘,便那般值得,那般宝贝着么?

心里不是妒忌,只是觉得苦,连最卑微的一祈都不被应允,天神不愿眷顾。佛说世间有七般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末者最甚。她有些泪目,可身子是彻头彻尾的死人,不如阿阴姑娘那般得罗刹古法贴合的仿佛原身,因而拼尽力气,也流不出来一滴。

她开始跑,那叫不上名字保护她的人,在后面追。全然沉浸在奔跑中,还要分出力气给手里的檀木盒子。街头到街尾,不足千米,苏小曼不坐车,一步步跑过去,去见转世恩人最后一眼。她不过凡尘微末,怎的满心痴念妄想,拿《永澄》相胁又有何用,他韩听竺照样不理会分毫。

她亦到死都不会想到,韩听竺压根没有打开那帖子。满纸繁书小楷竭尽真心又如何,百无一用是情深。

仿佛进入了不真切的情境,行人为洋裙飘荡的狂奔少女注目,她时髦的与这条有些老旧的马路不符。确实不符,因为她来自盛唐,是长安城郊外最平平不过的一只野兔,即便她成为鬼,也实在是普通到不起眼。

可是,曾经被那样一个良善之人救过,是不是也教她的生命有了丝毫的不平凡。她啊,可是长安城出名的竺寒小师父救过命的,她不一样。

那一年,竺寒九岁。

望着短腿系着靛蓝色帕子跳走的野兔,他笑容澄澈,写满天真,不知一会就要遇上刚出世成形的阴摩罗鬼。

野兔自也不知。

大唐疆域辽阔,她眼界有限,再遇不到那个玄衣小沙弥。十几年心心念念到死,不受鬼差管束羁押的兔鬼,终于能去找她的恩公了。

那夜立春,长安城一片祥和,紧接着,有恶鬼杀人。她还是来晚了,亲见的是,鬼界远负盛名的阿阴姑娘入宅行凶。

细数情感,她应是感念阿阴的。感念阿阴不惜为竺寒破律,感念阿阴灵力深厚。她不必提及,她实在太过弱小。

……

大抵苏小曼跑的实在是快,耗费了许多的力。而身后的男人没有追上,大抵以为她疯魔了。

门童看到穿着打扮很是高贵的小姐跑着过来,头发也散乱,虽然心惊但还是没拦。

苏小曼径直略过吵闹的大厅,上楼,挨个包厢房门的敲,找韩听竺。想着想着,她应当上顶楼,他如今这般身份,定在顶楼。仿佛拼劲最后的力气,苏小曼在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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