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40)

正厅里,时辰尚早,人都分散着低声叙话,她看了一圈,锁定那个独一份穿玄色长袍的人,倒是有些以假乱真地隐于大片西装之中。身边正坐了个洋装打扮的少女,没错,是少女,阿阴忍不住笑,他居然还喜欢这种。

脚步愈快,唐叁一贯敬重这个阿姐,只暗自祝祷韩听竺自求多福,寻了个角落坐下观望。

阿阴走过去的路上,心里思忖着,她应该算得上是有些醋的。又想,若是韩听竺当真背着她做这种事,她当如何。还没决出来个所以然,已经到了沙发旁,半弯着腰,手臂搭在他肩头,语气很是平常。

“听竺?”

他立刻就想站起来,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同人礼貌说话,心里却总有一种被妻子捉奸的感觉。

阿阴使了力按下他,“慌什么?我碰巧路过,便来瞧瞧你,想着等你吃过饭一起回家……”

“阿阴……”

“韩太太,您好。”

韩听竺只觉得不妙,刚刚在他面前吞吐胆小的女孩,竟主动同阿阴打招呼。心里不由得把人向不好的方面想,愈加提防。

阿阴眼睛一眯,兀自坐在韩听竺左手边空位,同那黑纱礼帽下稚嫩的面庞对视。细致地吸了口气,倒不是简单的鬼味,还有些几不可见的死人味。

“这位是?”

“苏小曼,苏氏洋行苏玉良是我父亲。”

她倒是爽快,自报家门。

未等再开口,侍应生端着托盘,送上杯白水,阿阴知道,是韩听竺要的。苏小曼紧盯着韩听竺拿过那杯水,离嘴越来越近,在他马上要张口之时,阿阴伸了手。

“又喝凉水?平日里净是念叨我喝温的,现下天气渐凉,自己倒不知注意。”

话音落,扯下了那杯水放在旁边台子上。看到那侍应生还愣在原地没走,阿阴搭了句,“下去罢。”

韩听竺未做反抗,沉默听她决断。苏小曼好似庆幸,又好似松了口气,面色轻松许多。

阿阴直觉,《永澄》有头绪了。

第33章 民国篇·韩听竺(捌)

回到公馆时,将将下午,客厅内昏沉沉的,压的人心慌。阿阴同他站着对视,谁也不坐。

她先发制人:“你喜欢这般稚嫩的?”

他不懂女人的醋性,只觉得莫名,“这又是哪来的浑话?”

阿阴蓦地心头一惊,回想刚刚她在做什么、说什么,实在是不大正常。韩听竺回味过来,有些僵硬地上前揽她,开口解释。

“苏玉良的独女,今日他做的东,也想借机给自己选婿。我同他谈的是正事,小姑娘凑上来……”

阿阴打断,“男人在推卸责任方面惯是狡猾。”

他揉了揉眉心,无奈叹气,“我还觉着她怪。”

“哪里怪?”

“今日阴天无雨,她撑了把伞遮阳,我才注意到。同我讲话磕磕绊绊,没个世家小姐样子……”

小姑娘还问他,平日里拜不拜佛。他如何说他只拜关二爷,打打杀杀之人谁敢拜佛。佛家讲因果轮回,虽说没有人会顾虑自己下一辈子的事情,可心里还是梗着个疙瘩。你教上海滩的流氓拜佛,等于在逼小偷到警局自首。

话还没说完,阿阴再度打断:“人家许是钟意你,一个词放在嘴里嚼几十遍才说出口。”

吃醋这个词,好似恒久的同女人捆绑在一起。寻常男人喜欢看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无伤大雅。韩听竺不是寻常男人,他一心一意只一个阿阴,不知道有什么醋可吃的,她这是不相信他。

谈也谈不下去,他彻底无话,绷着脸径直上楼。阿阴只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阴天是人的坏日子,却是鬼的好日子,她当愉悦,忌一切不安情绪。回到卧室拿了书,坐在后院花园石桌旁翻看。余光扫到楼上,暗数十个数。

书房那扇窗前的黑衣身影消失,再过半分钟,下人匆匆忙忙的脚步踩在草地上,不似踩石路那般吵闹,同眼下天气很是匹配。无声送上软垫和薄毯,被阿阴丢在石桌旁,她眼睛没离开书,再翻一页。下人为难地仰头望窗,却发现那身影又消失了,只好退下去。

整个上海,好像都在等一场雨到来。阿阴不等,试着静音看书,现下光线刚好,她不觉得用眼费事。

不出半个时辰,她等来了一碗热粥。

文火煮烂了的米粒,撒一把青豆,咕哝在一起。装进白瓷里子的碗,还冒着热气,吹进阿阴心里。

她终于放下了书,从托盘上拿起这碗粥,却开始出神。想起了当年大雪纷飞日,归长安,冻晕在般若寺正殿,从寮房中醒来,喝那碗竺寒送来的粥。

红豆是相思豆。

青豆呢?青豆是断肠豆。

手指执着勺子,拨弄那粘稠的粥,一点都不见糊,定是做粥的下人在锅前守了许久,片刻也不懈怠。她一口都吃不下,心里有无名情绪在缭绕收紧,眼皮动了动,迟缓地发现送粥的丫头还立在那。

“太太,是先……”

“下去罢。”

丫头张张嘴,没再说话,反正先生也不让说,拿着托盘返回屋子。

阴日的秋风还是有些凉的,几缕吹过,手里的粥就凉了个透。她味觉仍未恢复,吃不出个滋味,更别说现下根本吃不下去,便随手放在了桌上。又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了。

阿阴满脑子沉浸在那股人事已非的错乱中,再没分一丝眼神给楼上书房的窗。因而不知,韩听竺许久没挪地方,好似被施法定住。

灰黑苍茫的天下,窗前人同样阴沉。

次日清早,上海滩坊间传的风言风语便是:苏氏洋行苏玉良请酒,为给独女选夫。可苏小姐却看上了流氓头子韩听竺,先不说年纪相差太多,那位可是结了婚的。苏玉良与夫人大怒,把苏小姐关在了家里不准出门。

说到底还是信任不着韩听竺,怕他为人不端,亦或是借机算计,对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什么出格之事,最终为的还是苏家家产。

凡事有个“毕竟”二字,韩听竺的“毕竟”,是“毕竟他是个流氓”。

现下穿的再正派,人人也忘不掉。

阿阴觉得他今日大清早的就不对劲,亦或是可能从昨日沉默上楼后就开始这样,她也说不准。只觉得同他在一起越久,这男人怎么就越小气古怪,实在是难琢磨。

她收拾好后坐车出门,去的是苏公馆。

苏玉良自然不在家,苏太太见着是阿阴,温婉笑容有些尴尬。她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上的是眼前人的丈夫,正妻找上门来了。

下人送上西式的茶杯,里面泡的是红茶。韩听竺不喜茶不喜酒,最常喝的是寡淡白水,家里常见的也是各式透明玻璃杯。阿阴便多看了几眼,苏太太适时开口。

“韩太太,您今日来是……”

阿阴淡笑,脸上全然没有为流言伤神的样子,“我来找苏小姐,昨日短暂见过,觉得甚是投缘。您不会介意我贸然前来吧?”

世间哪有不愿别人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苏太太那满脸端庄的温婉,也染上了几分真。

“哪里会介意的,开心还来不及。小曼贪玩的年纪,前阵子骑马还被甩了出去。我一回想起来那个场景,吓得喔,心脏都要跳出来。医生都说差点没救,这下好,被吓得倒有了些淑女样子。我这个做姆妈……”话说起来就愈发多,她好像意识到阿阴尚未生育,话锋收住。“韩太太,说的远了。您可不要听那些下作传言,我们家小曼还是有良知的。现下都一夫一妻制了,您这点还是可以放下心的。”

阿阴有些凉意的手覆盖上眼前保养适宜的女人的手,她的手就热的多,明明同样刚握过热茶。“您放心,我若是信了,今日何必还来。昨天我也在俱乐部里,听竺同小曼总共也未说几句话,那些人太过捕风捉影。”

常养在家里的妇人,就是这般单纯,阿阴三言两语,她便觉得好似被人理解,心头暖融。就差眼眶挤出泪水,“韩太太,您是个明事理的女人,比我这种从不出门的清明太多。小曼最近白日里嗜睡,现下应还在梦中,您要不要留下吃个午饭等等。”

阿阴心中已经有些了然,实则细数是有些心疼眼前女人的。可毕竟人鬼互不干涉,她也不会多说,只做出为难样子,再真切地同她辞别。“苏太太,我见你人实在是好,也想同你多聊聊天。可实在是还有事情,听竺在等我。我这也是怕小曼她姑娘家的受不住这些风言风语,才挤出时间来的。见她无碍,我放心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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