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31)

两人并肩而行,慨叹光阴如同白驹过隙,实在令人扼腕。他自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此番见阿阴只觉得她眉目风情消减许多,平添大片哀愁。

中元节不如上元那般热闹,胜在暑气正盛,街上摊贩各个中气十足地揽客,但传不到阿阴耳中,她心门紧闭。忽的陈怀蒲开口,教她在原地等,自己挤进了人群中不知要买什么。阿阴见着穿圆领袍的男子背影,只觉得这种画面不过上元夜才刚演过,可现下人事已非,人不是那个人,心境也全然不同。

大抵是风吹过,有些刮了眼,双眸有些水雾。心道定是风的原因,毕竟她已经许久未哭,也觉得没什么好哭的。

陈怀蒲挤出来,手机拿着个油纸卷的筒,递到她面前。

可不正是曾经竺寒也要买的炒青豆。

拿一颗塞到嘴里,仍旧感觉不到任何味道,麻木地咀嚼直到咽下去。陈怀蒲为她神色呆滞而失语,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阿阴觉得喉咙有阵难受,抑制着那股情感问:“还请陈统领告知,为何给我买这青豆?”

她实在好奇,一直以来都认为是竺寒爱吃。但现下显然,不是。

陈怀蒲有些慌张地笑,缓缓开口:“之前在鄙府,做的都是斋饭,却不想阿阴姑娘很是爱吃青豆。当然,这倒不是我发现的,在下是个粗人,幸亏竺寒师父心细,私下同我说见你多番下筷,定是喜欢……我……”

仿佛意识到提了竺寒名字,有些后悔,试图解释却见阿阴已经决然转身,他留不得。

蠢观澄,是人世间最蠢的那个,再没有更蠢的了。她被罗刹婆取了蓝色火焰影响了口识至今未愈,哪里吃出来食物美味?

心头荒芜,忍回了哭意,她还有差事要办。如同孤魂野鬼般闲逛,只觉得失去半分清明,要尽快离开这热闹的让人窒息的大街。

八水绕长安,行过渭桥,桥边有好些人在放灯,还要朗声许愿。

身后有位温婉娘子对河灯喃喃道:“河神保佑,齐郎此行顺利,尽快举家重回洛州……”

听罢心中嗤笑,多少人挤破头也要来的繁华长安,此女竟然毫无留恋。想着想着,短暂失神。她有甚的可笑别人的,长安于阿阴,又有何留恋呢?

恍惚向前走,有轻盈步履追上,嘴里叫着:“姐姐……着灰衫的姐姐……”

阿阴回头,眼前是个梳双挂髻的豆蔻少女,一身鹅黄衣衫好生灵动。

正大喘着气,双手递过她落下的鬼册。大抵因为捡的急,折子散开没有规整回去,有些散乱。她低头一看,为眼前那页所见怔愣,霎时间眼泪倾泻。

“姐姐,你颈间的黑绳……”看着阿阴哭泣,她有些慌乱,“怎的哭了?中元夜是感念故人的好日子……”

不远处,传来刚刚祈愿的娘子关切呼唤:“阿梦,天色已晚,该回了。”

黄衫少女满目纠结,耐不住身后催的急,留下句“姐姐珍重”,跑没了影。

阿阴跌在地上,时隔数月的隐忍克制宣告崩溃,泪洒衫湿。

思虑愁苦,最怕的便是个岁岁今日。寻常时再正常不过的俗世行人,在此良时亦要为细小缺口情绪坍塌。与你两相欢喜的快活历历在目,谁又能抑制住心伤神伤、百结离肠。

许久未翻看过的鬼册中间,有一张空页,上面是她好久好久之前写的“观澄”二字,大抵因为笔画太多,字迹实在不堪看。而下面,不知他何时添上三行,是真真正正的银钩铁画,蕴藏涛涛气势。

亦有绵绵爱意。

勤勉习字

勿忘进食

观澄

盛唐篇·竺寒完

第26章 民国篇·韩听竺(壹)

民国29年夏,上海已经沦陷许久。韩听竺好友周之南、陆汉声迁往英国,阿阴陪他到渡口亲送。男人之间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大多是眼神蕴含着复杂情绪交互,再在催促声中紧握了彼此的手,拍拍臂膀。

直到一众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站在甲板上同他们挥手,阿阴的心向下沉了沉。

韩听竺终归是留下了。

那年夏天,倒也还算安顺。阿阴记忆之中,大宅里的留声机始终在转动,家中搬进了好些周之南留下的程砚秋京剧唱段,其中大多韩听竺已有。许是眉尾有一道疤的原因,你总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在冷脸,实在不算温柔。现下,高个子男人扫了眼那一摞子牛皮纸包着的黑胶唱片。

道:“挑捡挑捡,重了的便搁置起来罢。”

阿阴扶着旗袍下摆,径自蹲在楼梯旁,挨张翻看边角标记。韩听竺解了长袍脖子处最紧那一颗纽扣,本想同她说“这种事给下人做就好”,还是咽了回去。皮鞋踩在楼梯上作响,阿阴头也不抬,却敢说心里知道他走到了第几阶。

看起来不多,挨个对照着柜子里原有的,分完还是花了些时间。把额间落下的碎发随手别到耳后,听到楼梯上又有人下来的声音,不肖想,定然是他。

反正也已经选好,阿阴起身,却因为蹲了太久腿麻头也昏,被韩听竺大快步上前扶住。鼻间闻到了熟悉的浴液味道,冽人的冷香,他已经换上睡衣洗过了澡。

“我只说挑捡,又没教你亲自挑。”把人扶到沙发按下,自己站在一边。

她掐着额头闭眼缓和,“你怎又下来了?”

“……”

见他不语,阿阴也消了脑袋里那股子漆黑劲儿,抬头看他:“嗯?”

男人却伸手握住她下颌,不说话时愈加冷漠的那张脸出神地望着,同她的观澄一模一样,却也同她的观澄全然不同。

他怎么可能说,自己草草冲了澡换了衣服后,杵在楼上栏杆处看了她有一刻钟。

“又不能睡,怕你上楼扰了我。”

阿阴起身揽住他手臂,任几堆唱片冷清放在那,两人一起上楼。

她提了精神娇笑着道:“你还不知道我有多轻?若是见楼上没声了,定会小心着脚步,哪里敢惹你不快。”

“嗯。”

还真是一点也聊不下去。

阿阴梳洗完毕上了床,觉得时间还早,她那会瞟了一眼柜子上的钟,九点刚过。韩听竺见她躺下,蓦地抬了手,一只胳膊悬在她头顶,阿阴不懂他这是何意,偏头疑惑着看他。

不确定是否恍惚,只觉得今日床头台灯的黄色加了新调子,现下已然是深橘。因为眼前男人的耳朵都红了起来。

“过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阿阴没忍住挑起了嘴角,再强憋回去笑意,显然这一切都被身旁的人收入眼中,她倒也不怕。蹭了过去侧身枕在他怀中肩头,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人今日有些“柔情”。往常韩听竺哪里知道主动搂她,这大上海再没有比他更不解风情的人了,且十分冷漠。

莫不是想要了?

细手滑到了他腰间,顺着上衣下摆画着圈抚上去。“啪”的一声,男人的大掌覆在她手背上。

“这是作甚?”

“……”手顿在那,她仰头看向他,一双眼睛灵动而多情,“你什么意思?”

男人皱了眉,“今日有些累,忍忍罢,早些睡。”

阿阴:……

被子窸窸窣窣作响,她毅然翻身,只留了个背影给韩听竺。心里不知道骂他多少遍,特地推了应酬、早早就洗澡上床、还莫名主动搂过来,难道还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他与他,除了眉尾的那道疤,全然找不出任何不同。可细数其中,眼神多了几分深沉与算计,她不能说不爱这般的他,却总觉得心里始终隔着一层。

感觉到背后的人许久未动,她甚至以为已经入睡,只胳膊还在被她压在脖子下方。闭了眼之时,身后贴上一具带着温度的身体,他把她搂的很严,不知是因为他太热,而她太凉,还是他当真贪恋与她紧密相合。

男人手臂很长,伸过去按灭了台灯,窗帘拉的很厚,遮住了所有的光,一室黑暗。他记得的,阿阴畏光。以前还在看码头的时候,住鱼龙混杂的贫民区,能遮风挡雨已是足够,更别说窗户上连层纱都没有。那时,阿阴总是天刚亮就起,为他洗衣做饭,好像总有忙不完的琐碎事。他便问:为何起这么早。她只摇头:见了光就睡不着了。他听过面色不变,只第二日从码头回来,带了大张用来盖货物的防尘布。也不细量,折了起开,剪成小块,一块被钉在窗户上,其余的收起来留作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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