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何止欢喜,欢喜至极。
世间所谓舍得,师父从来都讲如何“舍”,且莫要计较得与不得。竟不知,原来“得”字是如此滋味,当属极致。
“得”是仓皇之下仍能见你一面,“得”是山高水长我许一生相陪。在这古寺之中,高墙是硬的,鸣钟是硬的,木鱼是硬的。曾经我以为,只有蒲团是柔软的,现下亦要推翻,全不做数。
最软的是我与阿阴两映的心,以及卿卿至柔的唇。
次日清早,竺寒在钟声中转醒,猛的起了身,只觉得脑海片刻漆黑不散。用力转了转眼珠才转为清明,再偏头看床榻里侧,早不见阿阴身影。一时间心头有些许失落,却又明知不应失落,那便是惋惜。
伸手摸了摸唇瓣,有些哑然失笑,确信昨夜真实。
有小沙弥扣门,“竺寒师叔,可起了?”
他叠好了被子,朗声答道:“进来罢。”
其中带着些自己都未发觉的愉悦,也是奇怪。
小沙弥开门,却不止他自己,还有成善法师。竺寒赶紧做礼,道:“师父,晨起吉祥。”
应答了声后,小沙弥把一卷布帛放在桌上,默默退到门口。竺寒以为成善又要同他理佛法,正打算去净个手,被按住了。
“观澄,坐下。”
他顺从坐下,等待成善开口。
“长安西明寺近日正着手译《金刚顶经》,住持修书于我。盼我派个弟子前去,你可愿意?”
“师父,弟子……”他是想拒绝,可不知怎么恰当开口。
然而成善也不准他开口。
声音严肃打断道:“这节选的经文先放在你这,今日不必再进正殿,你多加以研习,再做打算。”
他对竺寒寄与的厚望,从来都不是继承般若寺而已。无论是竺宣还是竺弘,其实都比竺寒更适合做下一任的住持。那竺寒当如何?当入长安,进西明寺译经,再委托成善师兄引荐,进大兴善寺,受口耳相传的无上密法,此后造业无穷无尽。众生何其幸,能得竺寒度化。
且上了年纪的老僧,太过看重“佛缘”二字,总归是不愿轻易舍弃这个心爱的弟子。如今竺寒遭了违缘,愈加坚定了成善没有选错人之心。因自佛陀涅槃以来,哪位高僧不是在苦海挣扎过,才有朝一日出世、入世,最终得以大成……
成善持着禅杖起身后,在原地怔愣了下,竺寒询问:“师父?”
他缓缓应声,走了出去。
不多时,阿阴入寺了。
她想的简单,既然成善要困住竺寒,那她便日日来般若寺进香,只为见他一面。非要细究个中缘由,许是也有非要给成善徒增烦忧的心思。阴摩罗鬼对是非善恶实在分的不够细致,只觉得你令我同心上人分隔两地,我便也让你时常心中梗着结,这大抵算得上是个“你来我往”。
可她不知,人世间的事情,哪里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弯弯绕绕折磨着芸芸众生,而事情亦是一环扣一环,难解难分。
成善起疑了她的身份。
时间太过久远,又或是阿阴不愿记起那段不太愉快的回忆。成善许是试探阿阴,又或是借此逼迫竺寒从命,不得而知。
他诘问阿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又是哪般身份。
自然,阿阴有权不做回答,她可以缄默,可以扯谎。可她也仍有一丝反骨,寻着了这个契机,就要同成善闹起来,也因心中有无名业火,无处发泄。
“老和尚好生小气,如此对待诚心朝山的香客,说出去长安城内城外又是个好大笑柄。”
成善昨夜特地念了多遍《心经》,现下倒是足够平静,只唤了弟子,请般若寺镇寺之宝——传说为先佛涅槃留下的金钵,曾受佛祖点化,有镇妖除魔之效。
那跟着成善的小沙弥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跑得满身汗水到竺寒寮房。压低了声音叫着:“师叔,师叔,大事不妙。”
竺寒卷起了经文,给他递了盏茶,小沙弥摇头拒绝,呼哧着说道:“那位貌美的阿阴施主又来了,在正殿同住持起了争执,住持师公气得要请佛祖金钵镇妖……我也不知其中缘由,觉得可怖可怕,便来偷偷告知师叔。”
竺寒急的抓着那卷写满梵语的经文向正殿跑,小沙弥紧跟着追也追不上,直道:“师叔可要替小僧保守秘密,出家人……”
他无暇顾及,因现下事态严峻,心中暗暗怨怪自己昨夜为一个吻乱了分寸,未好生约束住她,致她妄动,现下惹出了事端。
午膳时间将至,般若寺送香客,关寺门,无关小僧通通退下。正殿之中,只成善、阿阴,还有竺寒同辈师兄若干人。竺弘手捧了个紫檀木盒,雕花古朴净雅,里面安放着佛祖金钵。阿阴立在原地,仍旧当是花架子,丝毫未觉发怵。
成善命令竺弘取金钵,竺弘听命。刚打开了个缝,正殿内闪烁一束金光,阿阴只觉得有些头皮发紧,刺眼至极,心中起了些许莫名恐慌。同时,竺寒奔至殿内,额间一层细细的汗,喘着粗气:“师父!”
竺弘见他进殿,手停在原地未继续打开,因而就那一缕真佛之光闪烁,阿阴被晃的只觉不太真切,有些怔愣。
“观澄,退下,我今日定要照一照,这女子到底是人是妖。”
小和尚无暇顾及成善为何起疑,下跪求情,“师父,她只是个寻常女子,亦无厄心,何以至于动佛陀金钵?”
阿阴拂袖遮了脸,上前扯他,“你莫要跪,作甚的求他。”
他按下她手,皱眉薄怒:“不许说话。”
成善道:“你可见她这副躲闪姿态?寻常女子,何以如此畏惧?”
“她不同于僧人生在寺中,自然……”
“诡辩!”成善彻底失了耐心,转身开了盒子,取金钵,霎时间整个大殿佛光普照。阿阴向后退,仓促间踩了衣尾摔倒在地,只觉得那光于她来说,似放晴之日的阳光,着实有些刺,还有心思笑:想不到这古刹还真有些许把式。
竺寒胡乱扑过去,把她挡住,纳在自己的玄色海青下。成善说他有佛缘,天生慧命,实则不假,现下阿阴只觉得受一方庇佑那般,挡住了茫茫佛光,呼吸渐稳。
“师父……”
“观澄让开,教佛祖收了这妖女。”成善又看向竺宣,“把他带回寮房。”
竺宣表情纠结,实在两难,缓缓走过去扯竺寒。小和尚双眼红红,躲闪着,回头看身后阿阴,见她煞白着脸,心头愈痛。
而阿阴颤着手抚上他身子,竺寒低头可见,她手背又有些泛红。实则,她现下头痛欲裂,至阴的身体同至阳的圣物冲了煞,周遭情境于她太过不利,呼吸也变得微弱。竺寒心中满是悔意与怨怪,是自己实在蠢钝,而她太过不驯。
“师父……不可……”
“把你师弟带回寮房!”
“观澄,你莫要求他,便教他照,又如何?”
……
一阵混乱,有难以反抗的威严在上,有愈发交互的情感暗涌。最终,以小和尚脑门砸落在地宣告终结,他叩首哽咽道:“师父,弟子愿入西明寺……求您放她……”
手心写满经文的布帛攥得褶皱、变形。
成善闭目,睁开眼后把金钵恭敬放回盒内,殿中又恢复如常,阿阴神智迷茫,凄楚自嘲。
而房梁上,药叉叹气。下一秒只留下个黑影,出现在般若寺门外,要去领他“胞妹”归家。
你说人世繁华至美,事实如此,可不止如此,也同样有凶险伴生。阿阴与成善“对峙”,谨记竺寒叮嘱绝不动手,却不成想,先“动手”的是成善,当真可笑。今日一事,她只觉真切体会自食恶果四字,许是在今后多少日月都不再敢妄动。
你看,这大千世界能教阿阴姑娘退缩惧怕的,无外乎是同“观澄”二字有关罢了。
第20章 盛唐篇·竺寒(贰拾)
药叉承袭了罗刹婆的法术,再加上阿阴被竺寒护着,未受太大的直射。那真佛之光实在耀眼,阴摩罗鬼也要退避三舍。
他数落着:“还真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了?这下好,非要去招惹成善,把你的小和尚逼到了西明寺,你满意了?”
阿阴好似仍旧在那阵炫目中没法走出来,抱膝垂头,满目哀愁。药叉伸手向上扯了扯她衣袖,确定再无灼红,软了调子:“鬼确实可以从容出入寺庙,但前提是与人互不干涉。住持不放竺寒,你便好生等着,真当那成善是个鬼,你同他争吵再打上一架?净成了罗刹国的把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