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没有接他的话。走到寺内,见韩约正指使人把车上的钱帛往下搬,这些算军资,那些算公主私帑,泾渭分明。“不必了。”吉贞站在车前,顿了顿,把姜绍叫出来,“这千匹绢,你领走,替士兵们裁成夏秋两季的衣裳吧。”
温泌携弓箭经过,瞥了一眼姜绍,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径自回房。
刚解开外袍,见桃符跟着吉贞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匹赭石色棉布。
温泌用牙齿咬开袖带,侧脸说:“这颜色不好,不配你。”
桃符嘻嘻一笑,“这是殿下选了好久,特地拿回来给驸马裁衣裳的。”她把棉布往桌上一放,跑了出去。
温泌很意外,走过去看吉贞,“你会针线?”
“不会,”吉贞把自己的妆奁挪过来,在里头挑挑拣拣,左手捻一枚针,右手持金剪,垂头思索,见温泌来看,她扭过身,背对他坐下来,语态娇憨,“我会学呀。”
温泌立在她身后,微微一笑。刚才在林间,他射落的残花在她发顶,香气盈鼻,她还没有察觉,他抬起手替她捻下来,往她怀里一丢,便走出去了。
韩约得了意外之财,底气十足,精神大为振奋,待分派完钱帛,便来见温泌,“这一场大雨下得好!时候到了,可以动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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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朱旗曳日(四)
温泌信步走到院中。
雨后的天是格外清透,野芭蕉上露珠闪烁。初夏的日头明灿灿的,威不可挡。
“铿”的轻响,他拔出腰间陌刀。这样的直身长柄大刀,朴素无华,常为步军所配,却锋利无比,可首当其冲。
冷冽的刀锋在艳阳下闪着粼粼波光,照得人眉目纤毫毕现。
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单指拂过刀身上的错金铭文,温泌对刀身轻吹一口气,似乎要吹去上头并不存在的浮尘。
“真好天气。”他把刀归鞘,仰脸望着艳阳,由衷赞了一声,“该去见卢燧了!”
韩约已经秣马厉兵近半月,闻言,虎目射出兴奋的光芒,“好!”他大声答应着,“我这就去召集人马,准备攻城。”
吉贞早留意到两人的动静,见韩约疾步离去,她飞奔出来拽住温泌手臂,力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你要亲自去?”
事出意外,她有些难以置信。将军难道不是任何时候都稳坐中军帐吗?谁会自己去冲锋陷阵?
“当然。”温泌摩拳擦掌,神采飞扬,“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卢燧,机会难得。”
靴刀誓死,血染沙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像个精力旺盛的顽童,要奔赴自己的鞠城。
“你不怕……”吉贞戛然而止,把一个“死”字咽了回去。
“别说不吉利的话。”温泌已经迫不及待,耐着性子安慰吉贞一句。眼波中倒映着艳阳,他露出罕见的温柔神情,“我还没儿子呢,怎么会死?”提到儿子,自己先咧嘴笑了。
“我……”
潮水般的士兵涌过来,温泌不失时机甩开吉贞,然后推了她一把,“你回去!”他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
五千人马,不到一刻,召集完毕,一时人头涌动,旌旗遮天,把个占地颇广的兴龙寺挤得水泄不通。脚下在轻微震动,桃符抱着双臂缩在门里偷窥,见温泌也在韩约之后上了马,桃符急忙叫吉贞:“殿下,殿下快看!”叫了几声不见应答,回头一看,吉贞也不见人影了。
外头摩肩擦踵的人,穿的一水儿褐色蜀衫,头缠发巾,哪里找得到吉贞?
“驸马!”桃符急得要跳脚,追在队伍后头尖声叫温泌,想提醒他吉贞兴许在队伍中。可温泌全神贯注,已经随众离去。她的声音很快被马的嘶鸣掩盖了。
五千人马一离开蒙山,立即有斥候飞报卢燧,待大军抵达晋阳城外,护城河上吊桥已经收了起来,城门紧闭,所有人马都退守城内。扬起的沙尘飘落,谯楼上隐隐露出森严林立的人首。
连日的骤雨之后,终于放晴,龙城在如火如荼的晚霞下巍峨屹立。
人马止步,温泌在马上,单手遮在额前,他凝视了一会夕阳下的晋阳城,不经意地问旁边韩约,“都说龙城王气氤氲,你看到了?”
“没看见王气,只看见霉气!”韩约望着谯楼,大咧咧地笑道,“要说王气,等咱们进了城,兴许就有了!”
身边都是心腹,韩约没有顾忌,说话声音挺高,温泌掣住马缰,呵斥了一声有些骚动的马,“吁,”然后转过来瞪了韩约一眼,表情倒不算严厉,“说话有点分寸。”
身为将领,祸从口出这句话韩约还是懂的。他敛容答声“是”,不再乱说话。
“卢燧最近在干什么?”
韩约上回潜入晋阳城一趟,重金买通了几个耳目,时不时也能听到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在加固城防,弩车、火箭,备了不少,没闲着。连城里排水沟都清了几遍,以防水淹。”要论攻城的路数,卢燧可谓烂熟于心。
韩约知道温泌最关心什么,没等温泌问,便加了一句,“似乎没有去向戴申求援。晋阳城的粮草估计能吃一年,老家伙是打算孤城死守了。”
河东二十一个州府,晋阳是唯一一个公然抗拒韩约进城的。晋阳兵强粮足,卢燧有恃无恐。
“他杀了左夔。”提到左夔的名字,温泌咬了咬牙,腮边线条猛然一紧。“卢燧高傲,不会直接开口求援。一旦开口,陇右军进城,等同将晋阳拱手让人。现在他以左夔之死向戴申释放信号,待陇右军自愿前来增援,若他守城胜券在握,还有反口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拒戴申于城外。”
“老狐狸。”想到左夔之死,韩约气得手上青筋暴涨,阵前不宜发出悲声,只能拔出横刀,狠狠劈向冲车上的稻草,以发泄怒气。
突然一阵长长的“嗡”声,厚重苍凉,自谯楼而来,震破天际。
突兀的暮鼓声,被当成了战鼓,惊得韩约人马有一阵轻微的慌乱。
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城外的人马,谯楼上依旧撞着暮鼓,不紧不慢,一声接一声。这是卢燧的态度:他处变不惊,视韩约如无物。
韩约受不了这个气,他猛攥刀柄,转向温泌,“酉时了,马上天黑了,动手吗?”
温泌对他点头。
韩约凛然,命旁边牙将先飞马至城门下溺战。谯楼上亦有人出来应答,声音极高,清晰地传到韩约与温泌耳中,“韩约,你乃云中守捉,不在云中驻守,擅自调兵进犯晋阳,你可知罪?”
韩约的牙将毫不示弱,“陛下有诏,命我等来晋阳讨杀戕害左使君之人。贼人何在,还不速来受死?”
“陛下的诏书何在?”
诏书自然是没有的,牙将眉毛一立,怒喝道:“左使君尸身何在?贼人戕害朝廷命官,辱及尸身,如此罪行,罄竹难书!天下人皆可讨之!”
你来我往,骂到嗓子沙哑,肚子里没了词,双方不约而同,各自换了人,接着上前扯皮,大有骂到对方气绝而亡的决心。
吉贞同别的步兵一般,穿的蜀衫长裈,毫不起眼地混在队伍中。姜绍寸步不离,别人都以她是他的折冲府亲卫,都不曾在意。吉贞踮着脚,看得不甚清楚,只听见两方从文绉绉的问罪到了污言秽语的唾骂,天色渐暗,仍然没有停下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