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36)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郑元义越讲越激昂,一颗心不知紧张,还是兴奋,砰砰直跳。他目光从吉贞,到温泌,极快地一扫,又扬声道:“使君自前年承袭卢龙郡公、三镇节度使、平卢军兵马使,兼领营田使,左夔任河东观察使,知河东、河北度支事。奴所言,使君与左夔,可一一应证。”

席上悄然无声。醉酒的人,倒在桌下,呼呼睡了。还在强撑的人,即便有睡意,也被吓得不翼而飞。

容秋堂两排牙齿咬的咯咯响,对着郑元义恶狠狠握了握拳头,笑着说:“中贵人,”他从来不肯好好叫郑元义做都监,话里话外都要提醒他不过是个宦官,“中贵人说的口干舌燥,吃口酒润润嗓。”亲自替郑元义倒了一大杯酒,不由分说怼到他嘴边,那架势,是打算强硬地给他灌下去。

郑元义先被殴打,又被灌酒,惊吓不小,忙不迭地往后躲,容秋堂那一大杯的酒,尽数洒在他的衣襟上。郑元义眼里怒火一闪,还没起身,被容秋堂硬生生按在座位上。

“中贵人,今晚又得走夜路,”容秋堂掸了掸他湿淋淋的衣襟,笑得别有意味,“你可小心看路。”

“将军放心。奴这一双眼睛,该看的,都半点不落看在眼里。”郑元义深深吸口气,快步走到温泌面前,对他深深一揖,“使君,此番援兵,一为国:先帝对温氏有收留之恩,陛下视使君为肱股之臣,勤王乃义不容辞;二为家:太后、陛下,都是公主血肉至亲,公主的母亲、兄弟,也即使君的母亲、兄弟,使君焉能眼睁睁看自己的母亲和兄弟遭受离家灭国的劫难?”

这话情真意切,连周里敦都忍不住要拿起袖子抹泪。对郑元义面前的温泌而言,听进了耳里,没放在心里。他两指间夹着一枚象牙酒筹,在金戗杯口上点了点,手一抬,掷在了吉贞面前。

吉贞从沉思中被唤醒,盈盈眸光,埋怨地看他一眼。

温泌低头一笑,也不听郑元义再废话了,说:“可调两万人马驰援。”

“两万?”周里敦往前蹿了一步,急声道:“使君,戴申有大军二十万,两万人马,无异以石击卵呀!”

温泌道,“陇右军远没有二十万,不可轻信谣言。”

周里敦急的在地上直转圈。区区两万人马,他回去可没法交差。

实在没法,他只能叫吉贞,“殿下?”

吉贞也摇头,“两万人马,不足以抵御叛军。”

温泌看在吉贞的面上,忍着没动气,他问周里敦,“两万不够,陛下要多少?”

周里敦伸出一个巴掌,“起码五万才可勉强一战。”

容秋堂一拍桌子,怒道:“平卢军也不过六七万人,全部调往京畿,谁来驻守河东与河北?万一戴申反其道行之,先攻拔河东,我们如何自保?”

说来说去,即便加上平卢军,也还是不敌戴申势大。周里敦忙转向温泌,“使君,戴申要若要攻河东,大军还可迅速北上回援。可若京畿守御不利,一旦陷落,国祚断绝,即便使君保有河东,又能安枕无忧几年?”

即便和周里敦不对付,郑元义此刻也必须要帮腔了,他往吉贞身边一站,蛮横地说:“使君,京都和河东,孰轻孰重,难道还须争辩吗?”

“京都要保,河东也不能丢。”温泌一语定乾坤,“秋堂,你点两万兵马,往蒲津、潼关、汉水、子午谷等各处渡口与关隘派人把守,陇右一有异动,即刻禀报。其余人马,先按兵不动。”

周里敦脑袋像拨浪鼓似的一转,在人群里看见了一张脸嫩生生的容秋堂,他心里一个咯噔,吭吭哧哧地说:“使君,这……”

容秋堂一双眼要吃人似的瞪着他,周里敦胆怯了,讪讪地把话头咽了回去。

“请问将军何时可启程?”周里敦心急如焚地问容秋堂。

“明日一早。”容秋堂很笃定地一笑。

周里敦张口结舌——他感觉,自己和郑元义刚才一通痛心疾首的劝说,都是在浪费口舌!这些人怕早就厉马秣兵,只等号令了。

“多谢使君。”众目睽睽之下,周里敦委委屈屈地对温泌感恩戴德。

“慢着,”一只洁白的手按在温泌手腕上,芬芳的栀子花香,好像也要投入胸怀。温泌的目光自手上移到脸上,吉贞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使君,大军未动,我要先和使君约法三章。”

温泌眉头一扬,说:“公主请讲。”

“平卢军中多胡人,性情狂烈,与汉人向来不睦。为免大军进城侵扰百姓,请使君许诺,平卢军只可陈兵于潼关之外,一兵一卒,不能踏入关内一步。”

温泌的眉毛慢慢放下来,低沉沉压着眼,摧城拔寨似的,风雨欲来。吉贞没有退避,仰着脸神色不变。

“好,答应你。”温泌点了头。

“还请使君昭告全军,晓谕天下,以免京城百姓惶恐。”

温泌咬牙切齿地点头,“好。”反手将吉贞的柔荑紧紧一攥,他露齿一笑,眉眼里的凶相还没退,“我也要和殿下约法三章。”

吉贞自无不可,“使君请讲。”

“两万人明日开拔。两河三镇,自明日起,撤三司,免度支,营田事宜,不必再知会户部。”

周里敦还在垂死挣扎,“使君,撤三司,事关重大,要禀报朝廷才能定夺。”

温泌才不着急,“那就等朝廷准许了,大军才开拔。”

“这……”周里敦无言,戴申大军可是随时都能兵至城下,皇帝和太后还眼巴巴盼着他搬救兵回去呢。

吉贞替周里敦解了围,“周郎中今夜就传急信到京城。陛下不答应,容将军再率人马回来就是了。”

“如此……也好。”周里敦勉强地答应了。

吉贞轻轻舒口气,手心微汗,怕被温泌察觉,悄然抽了一下,没抽动。温泌把金戗杯重新塞回她手里。吉贞不太乐意地说:“我不喝酒。”

温泌拾起刚才丢到吉贞面前的象牙酒筹,在她眼前摇了摇,“孤影难成双,可选一人同饮——酒令如军令,必须要喝。”

吉贞被迫接过酒盅。温泌没留情,斟了满满一大杯,两杯相撞,“叮”的一声轻响,吉贞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流过喉头,她紧紧闭上了眼。

第24章 沙雁争飞(四)

那杯酒的后劲好像特别足。吉贞长发逶迤,坐在镜台前,只觉得脑袋发沉,四肢发飘,揽镜自照,脸颊也有些发红。

桃符把钗环都收了起来,听见帘外窸窸窣窣,笑着说:“狸花猫儿又在扑帷幄上的璎珞了。”嘴里喵喵叫,她掀起帘子去赶猫。赶到门口,见包春紧跟着温泌走回来,桃符明显有些欢喜地见了礼:“驸马。”手将帘子支得更高一点,等温泌进来。

温泌对桃符的欢喜视而不见,只在院子里吩咐了包春几句,便折身往书斋去了。

桃符有些纳闷地走回来,对吉贞道:“驸马叫大包替他收拾四时衣裳,御寒的大氅也要,像是要出远门了。”

吉贞默然。坐了一时,没听见外头再有响动,她说:“安置睡吧。”

桃符静悄悄地收拾了,只留帐外一盏烛台,便退下了。春去夏来,琉璃玳瑁床上换了茜色纱帐,一灯如豆,却映得茜纱帐如满天燃烧的云霞,铺天盖地围拢起来。吉贞闭眼,毫无睡意,反而有些躁。

不知过了几时,帐子又被玳瑁斑扯得一抖一抖,吉贞烦了,抓起枕边的鎏金香球砸了出去,怒斥一声:“滚开。”

温泌坐在床边,手里还拎着一只靴子。香球砸在后脑勺,滚落在地上。他那一晚上都在蠢蠢欲动的火苗蹭的冒了起来。

把靴子一丢,他拧过身,手指掀起茜纱帐,冷睇着和衣而卧的吉贞。

吉贞似没有察觉,静了片刻,眉间一蹙,闭着眼睛又咕哝一句:“蠢猫。”

温泌哑然失笑。凭生的怒气,大半扑了空。但对旗亭那桩事,仍旧耿耿于怀,本意要大闹一场,谁知吉贞睡得昏沉不醒。烛光透过纱帐,如霞光照映,她的眉眼轮廓,无不柔和婉丽。

温泌难免想起婚礼前夕,从城外把她送到驿馆的情形。那是初见,还有几分欣喜。

婚后呢?仔细回想起来,多是在赌气,吵嘴,偶尔亲密。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短短数月的时光,竟然也倏忽而逝,其中滋味,是复杂难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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