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秋堂浮皮潦草地一笑,懒懒说道:“使君今日在校场,没来衙署。“
郑元义哪信,急道:“我有敕书,将军该呈给使君过目。“
“敕书不假。”容秋堂很干脆地说,“不过我看这敕书上,只写擢你做都监。平卢军中从无都监一职。是何职权,公廨该设在何处,我一概不知。还请中贵人同朝廷讨个详细些的敕令,我才好安排。”
郑元义心里一沉,说:“典护军,掌军政,统驭诸将,职当监军——此乃都监职责所在,将军不懂,可询问使君。”
容秋堂见郑元义这么硬气,惊讶地将眉毛高高一挑,他夸张地笑了一声,问道:“中贵人曾做过都监?”
郑元义躬身道:“不曾。”
“你没做过都监,平卢军中没见过都监。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容秋堂专横地说,两句就要打发他了,“统驭谁,掌哪一处军政,先请朝廷说清楚了,平卢军一定照办。”对郑元义咧嘴一笑,他扬着头便往回走。
郑元义乘兴而来,被容秋堂一番冷嘲热讽气得火冒三丈,他冲上阶梯,衙署门口两名守卫的双戟当胸一拦,郑元义吓得面色微白,不由退了几步,又怕敕书被容秋堂抢走不肯归还,尖着嗓子叫道:“将军请将敕书归还。”
容秋堂这才想起手里还拿着郑元义敕书,他走回来要还,一看郑元义眼巴巴地看着敕书,满脸急色,容秋堂嘴角一勾,将敕书高高举起。
郑元义嘴唇哆嗦着,“将军这是何意?”
“你跪地给我磕个头,叫声阿耶,我便还给你。”容秋堂耸着肩膀忍笑,“听说你们在宫里都管掌权的叫阿耶?我儿,还不快快拜来?”
郑元义咬着牙强笑道:“将军,奴的阿耶乃内侍省监臣固崇,连陛下尚且称他一声阿翁。你要做奴阿耶?难不成想叫陛下也唤你一声阿翁?”
容秋堂脸色一变,嘟囔一声“阉竖”,随手将敕书一丢,郑元义忙去接,却没接住,敕书滚落地上。他诚惶诚恐将敕书拾起,对着容秋堂背影高声威胁道:“对陛下的敕书不敬,你狗胆包天!我必要回禀公主殿下,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容秋堂自认有温泌撑腰,哪怕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宦官威胁。他鄙夷地啐了一口,讥笑道:“正是,赶快回去给你家公主舔|脚去吧!伺候的主人高兴,兴许还赏你一个将军做哩!”
郑元义大怒,紧紧攥着敕书,执着地守在衙署门口,半晌不见有人进出,也不见温泌身影。他无奈之下,只能折返公主府。这一番铩羽而归,没脸去见吉贞,只能在耳房里干着急。待到金乌西沉,见留给自己的时候不多,他主意一定,将平日积攒的银锭往怀里一揣,又往衙署去了。
此时正是门口守将轮值换班的时候。郑元义去而复返,诸守卫见了先头一幕,都对他连笑带骂,郑元义倒脸皮颇厚,将腰间钱袋对众人晃了一晃,哈哈笑道:“诸位值宿辛苦,我请诸位吃酒,吃完酒去看斗鸡,赌钱,谁肯赏脸?”
众人都知道京都来的人豪奢,郑元义这厮和声细语的,要赢他的钱岂不易如反掌?有的馋酒,有的眼红他的银子,三三两两地便跟了上去。郑元义如同散财仙人,被众人簇拥着,先去了范阳最好的酒楼,酒过三巡,又去斗鸡走狗,一连几日,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倒也和寻常兵士们混得熟了。
待一日酒足饭饱,夜半三更,郑元义与众人告别,独自骑马回公主府。穿过窄巷时,被墙头蹿下两人,一脚将他踢下马,不等郑元义哀嚎出声,一顿拳打脚踢,将他揍得晕头转向。
郑元义奋力掀起肿胀的眼皮一看,见一张脸正悬在他上方,对方愤恨地、讥诮地看着他,不等郑元义出声,横臂将他脖子狠狠一箍,将人面朝下掼到在地。
来人的手劲太大了,与他一比,当日在宫里那些相公翰林们全体都成了挠痒痒。郑元义一张脸摔进了自己吐出的血泊中。
来人见他晕了,在他腰间一摸,将钱袋扯了出来,见里头剩了不多的几十两银子。
随手将钱袋丢到巷子一户人家家里,他冷笑道:“没了银子,看你拿什么来笼络人心。”往郑元义身上吐了一口,便相携离去。
翌日,郑元义在自己的耳房醒来。
从胸腔到脸上,都是火辣辣的,他不敢说话,不敢做表情。眼睛逡巡着,看见榻边一道模糊红影,视线最终清晰了,落在对方脸上,正对两道斜红,艳丽逼人,如蝶微微展翅,扫过眼角。
“殿下,”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费力张了张嘴,“奴没用。”
“是哪个人打的你?”吉贞问。
“容秋堂。”郑元义不假思索,新仇加上旧恨,他这会杀了容秋堂的心都有,添油加醋一股脑吐出来,“还有弥山。当日奴去衙署,容秋堂拦着不许奴见驸马,不肯放奴进去,将敕令在地上踩了几脚,还说……”他嘶哑的声音冷冷道:“还说奴是个废物,只会舔殿下的脚。”
吉贞微微变色,她退到一边,坐在月凳上,没再听郑元义啰嗦。
舔|脚这话……她简直疑心是温泌口无遮拦,将床帏之事都告诉了容秋堂这些人。
三日休沐一过,温泌就搬回了衙署,公主府里难得看见他。要说对彼此的性情,其实了解的也并不深。可要说容秋堂刁难郑元义这事不是出自温泌授意,她绝对不信。
盘算了一会,吉贞起身,径直往温泌衙署去了。
她自下降范阳,除在公主府盘桓之外,鲜少外出。突然带了桃符姜绍等人到了衙署,众人见她气势汹汹,忙道:“使君正在堂上议事。”惊慌之下,也顾不得通禀,便请她往堂上去了。
此时温泌正在和众人商议如何向戴申发难。发兵之前,总要你来我往舌战几个回合,杨寂去了昌松,温泌帐下,要寻一个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谋士,也不大容易。温泌将幕佐们拟的檄文草草看了,很不满意,埋怨道:“整日埋头苦读,咬文嚼字,春秋史记也读了不少,说起话来言之无物,空洞乏味,这样的檄文叫戴申看了,气不死他,能瞌睡死他。”
容秋堂将檄文随手一揉,说道:“戴申和突厥人战事拖延,粮料短缺。咱们索性跟他当面锣,对面鼓,要他归还清原公主三千户食邑,有的他头疼的。”
“清原公主驾到!”外头一声高呼,打断了众人话头。
温泌愕然,立即将檄文全部扫至一边,还没起身,就见吉贞已经越过门槛,立在了堂上。她未戴幕篱,穿件石榴色翻领小袖胡服,卷口裤,脚踩软底锦靴,目光随意一扫,对温泌浅浅一笑,“驸马在议的什么事?”
众人忙立了起来,参差不齐地叫公主。
温泌越众而来,观察了一下吉贞脸色。几日不见,她大概是恢复了元气,被红衣衬的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他提防之余,也有几分欣慰,拉了一下她的手,笑道:“没什么重要的事,你……”众目睽睽下,也不好问是不是思君甚深,才闯入衙署,便将她一揽,要往后堂去。
吉贞肩膀一扭,径自在下首落座,脸色不善地说道:“既然驸马没有重要的事,那我就说我的事了。”
她坐了下首,众人哪还敢落座,纷纷退至门边,惊疑不定地等着。
温泌的手揽了个空,有点落面子。他若无其事对众人吩咐道:“你们先去外边等着。”
“慢着。”吉贞头一转,在退散的人群里寻找容秋堂的身影,却被温泌不由分说拉了个趔趄。她眉头一拧,怒视温泌,温泌对她颇有深意地眨一眨眼睛,半强迫地将人拖到了后堂。
第19章 疏桐流响(十)
“疼。”吉贞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她低斥一声,一双长眉像即刻就要振翅而飞的鸷,蓄势待发,眸子亮得慑人。
温泌一顿,虚浮的笑慢慢退去。眼睛上下打量吉贞的打扮,最后落在她脸上,他从容地一笑,将她手腕握起一看,皮肤已经发红了。“我没用力呀。”他带点歉意地说,好脾气地轻轻揉着她的手腕,“好了吧?”
“没好。”吉贞一把将他推开,左右逡巡,见室内不过一张榻,榻下乌皮靴东倒西歪,榻上随意丢着几件眼熟的里外衣裳,大概都是温泌的。除此之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脚将乌皮靴踢开,她勉强找了干净的一处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