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20)

鞋底踩着茸茸的彩线,一双男子的鞋履也停在了旁边。

“殿下,上首的是武宁公主。”桃符贴着吉贞耳朵窃窃私语。

婚礼使屈大通略一踯躅,公主出降,舅姑该行面君之礼,然而武宁也是公主的品级,他抬头一看,见武宁公主端坐在上首,面上挂着微笑,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能对吉贞和声道:“殿下可对阿家执妇礼。”

此时执了妇礼,日后便都是妇礼。吉贞对屈大通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将纨扇略微一侧,露出一张浓艳的脸来。她注视着武宁公主,笑吟吟叫了一声:“阿家。”

武宁公主并未盛装,但也极美。平心而论,不提太后,连吉贞的亲生母亲顺德皇后也不及她。

武宁对吉贞缓缓点一点头,“殿下。”

吉贞不肯见礼,连累温泌也只能直挺挺站着,挤出点笑容唤了一声母亲。屈大通眼睁睁看着,冷汗涔涔的,忙打岔道:“使君可接旨了。”

“是。”温泌撩袍下跪,静待屈大通宣旨。

屈大通念过婚书,再宣读皇帝诏书,加封温泌为三品驸马都尉,并赐玉带、襕袍、彩罗、鞍辔,又赐清原公主府邸,擢选公主府司邑、录事、主簿等官吏,光这一长传封赏,便念了有近半个时辰,读的屈大通上气不接下气,舌头险些捋不过来。

温泌在旁边听得百无聊赖,终于等到屈大通封完姜绍,停下来润嗓的功夫,他当机立断说:“辛苦屈尚书,请就坐入席。”也不管屈大通还没把那数米长的诏书念完,使个眼色,叫人架着他去外头歇息去了。

“请……”温泌转过来,一时还没想好要叫吉贞什么,看着纨扇上两只翩然翻飞的彩蝶。若不是昨晚已经见过本人,他兴许心里还有些紧张,此刻是少见的气定神闲,他随口说道:“请公主在青庐歇息。”便往外走了,那一串彩帛玉带之类的赏赐,也忙跟了上去。

“殿下,”武宁公主也顺势起身,扶着婢女的手,走到吉贞面前,在她鬓边扶了扶歪掉的金钗,武宁说道:“我累了,先告辞。”

“阿家请便。”吉贞颔首。

武宁公主在她鬓边停了一会,才放下手,笑道:“你生的不像罗皇后。她头发少,也黄。”

“我像阿耶。”吉贞很自然道。

“难怪。”武宁点一点头,却没再说什么,飘然去了。

吉贞转身拂过泥银青帐,走进侧边阁子,往榻上一坐,她用绢帕掖了掖腮,绢帕上染了淡香,泛着红粉,被她丢在一边。

“殿下,”桃符趴在轩窗上看了一会,侧过头对吉贞招手道:“驸马在外头和那些人吃酒,殿下快来看。”

“不看。”吉贞没好气地说。

“这个阿家,”桃符知道吉贞心思,替她打抱不平,“罗皇后头发少又怎么的?她头发密,还不是掖庭出身?哼。”

“理她那么多?公主府离郡公府十万八千里,以后不来往就是了。”吉贞嗤道。

桃符出去一趟,取了粥来给吉贞吃。吉贞没有胃口,吃了两口,丢到一边,躺在榻上打盹。站了半晌,她腿都打颤了,一肚子气也不知道往哪里发。

此来范阳,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京都,看灞桥的绿柳,慈恩寺的金桂,还有曲江的畅畅和风,融融春景?

“殿下,”桃符从外头回来,以为吉贞睡着了,俯身一看,却轻呼一声,“殿下怎么……”吉贞眼角湿润,分明是泪。桃符触景生情,也委屈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吉贞听见动静,扶榻起身,嫣然一笑,说:“你看看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桃符道,“外头有许多官员等着谒见。驸马问殿下今夜要宿在婚馆,还是回公主府。”

“叫他们隔帘拜见吧。”吉贞声音有丝疲惫,“见完了我们回府。”

“奴去问驸马?”桃符道。

“问他做什么?”吉贞道,“传他们进来就是。”

桃符放下纱帷,传众官谒见。吉贞隔帘听着外头絮絮叨叨,对桃符道:“你去叫郑元义进来。”待郑元义进来后,命他提笔将众人姓名籍贯一一记录。郑元义迟滞了片刻,伏案慢慢书写起来。

写了片刻,感觉旁边立了一道碧影。知道是吉贞,他心里有些紧张,一个夔字便不知如何写了,只能随手涂了个墨团团。吉贞似乎笑了一声,也没说破,指尖点着他的字迹,说道:“听桃符说你这些时日夜里不睡,都在写字。”

郑元义沉默着,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瘦的脱了相,眼眶深陷,没有在宫里时那样清秀了,轮廓显得有些尖刻。

“你跟姚师望习字?”吉贞道。

“是。”郑元义只能答道。

“尚可入眼。”吉贞道,“该多练一练,日后有用。”

郑元义手下慢了些,心里在盘算着吉贞这句话。似乎灵窍一通,他不禁看了吉贞一眼,想要笑,突然想起自己少了一颗牙,忙忍住了。

“回府吧。”待官员谒见完,吉贞看了看外头天色,院子里灼灼的如雪杏花被余晖染成昏黄的色泽,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似乎有好几个穿红的人在走来走去,也不知哪个是温泌。她着意多看了几眼,最后放弃了。

武宁公主府原名甘棠,皇帝赐给吉贞后,更名为响桐,内里粉饰一新,只是还未换匾额。吉贞困极了,也顾不得欣赏里头的亭台楼阁,流瀑繁花,卸妆换衣,草草梳洗,便倒头又睡了。

其实很累,但她心思颇重,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踏实。几番梦醒,恍惚中听见旁边有人喁喁说话,脑子里想:大概是温泌来了。

按理,温泌来拜见,应该在外头请旨,她许他进,他才能进。这些规矩,桃符在出宫前学过的,怎么都忘了?

最后室内安静下来,吉贞闭着眼,屏息聆听帐子外头的动静。虽然没有声音,但她能感觉到那人不是桃符,是温泌。

橐橐的脚步声近了,似乎掀起帘子看了看,又放了下来。

她原本是无所畏惧,却突然地胆怯了,畏缩了,把眼睛闭得更紧,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翻身,侧面朝里。合眸等了许久,不见来人,她渐渐忘了紧张,又堕入梦境。

温泌上榻的时候,她猛然惊醒了,双手撑着榻,往后一窜,警觉地看去。罗帐还没放下来,温泌正在弯腰脱靴,她那样大的动静,他也吃了一惊,脸扭过来,英气的眉梢微微一挑,露出一点很克制的、客气的、又不失爽朗的笑容。

“你醒了?”他咳了一声,一旦开口,姿态便变得熟稔很多。

吉贞屏着呼吸,肩膀一耸,欲往后躲,又将胸一挺,扬起下颌,对外头喊道:“桃符。”

“半夜了,别叫了。”温泌指一指滴了满烛台蜡油的红烛,将靴子一丢,拍拍手,放下帐子,自说自话地上了榻。

吉贞把话音吞了回去。往后避了避,两眼盯着他。

“真能睡。”温泌见吉贞作势又要闭眼,他咕哝了一句,手臂撑起半边身子,探头看她。帐子里透着微光,其实看不大分明,正因为昏暗,他的一双眼睛贼亮,巨大的阴影匍匐过来,像只虎视眈眈,等着捕猎的动物。

吉贞深恨自己睡的太早,此刻全无睡意,一睁眼,同样是灼灼闪烁的眸子。索性也转过身来,专心致志地端详着他。

温泌和她面对面,任她端详。他知道自己禁得起细看,十分自信,也饶有兴致地从头到脚打量吉贞。

别人都说他英俊,她这会脑子钝钝的,有点辨不清他到底是否有那样稀世的俊美,只是的确不难看,鼻子眼睛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上。宫里的宦官们也都是很清秀的,而且偏白。他大概是整日风吹雨晒,肤色略沉,但脸皮很光洁。

看得入神,忽见他眼里波光一荡,嘴角一扬,露出点梨涡。

吉贞眼睛一转,落在了他背后的罗帐上。

温泌露齿一笑,很亲切友好地叫道:“夫人。”

离得近,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吉贞眉头一皱,盘腿坐了起来,正色道:“驸马,你叫错了。”她对他的相貌瞬间没了兴趣,换上一副泠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她说:“你该叫我殿下。还有,我未传召,你不该擅入。”

她一起身,寝衣也散了,还浑然未觉。大约是被宫婢贴身服侍惯了,对于肌肤袒露人前并没有十分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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