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番外(98)

“嗯,夫君说,那位姐姐与她的额娘一样,温柔善良,对邻里街坊颇多照顾,大家都很喜欢她。”

六公主新嫁,漠北尚在战乱,只好暂住清水河,在此期间,六公主圈地万亩开垦,吸引大批农人前来耕作,连年丰收,百姓甚至为她立了一块功德碑,展念说她“对邻里街坊颇多照顾”,倒也还算恰当。

妇人点了点头,“你唤自家男人,不称‘老爷’称‘夫君’,倒是少见。”

展念听到“老爷”,便知对方已看出自己的门庭教养,虽然她一身布衣,已极尽低调,心头立即些许警惕,只对妇人一笑,不再答话。

不多时,胤禟已端了各色小吃上桌,展念撑着头,笑吟吟地看他,“昔日养尊处优的夫君,可是头回给人端茶送水罢?”

胤禟神色不变,只轻敲她的眉心,将一双筷子递来,又倒了两杯茶水。展念顺手拿过最近的碗团,然而盯了半晌,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没放辣油?”

胤禟挑眉,“你还想吃辣?”

展念扫过桌上碗碟,果然该放辣的一点没放,于是她的面容,逐渐扭曲了。

胤禟悠闲执杯,市井粗茶竟也品得津津有味。

“你把食物的灵魂都毁了!”

“嗯。”

“你好歹让我尝一口啊,一两口没事的。”

“不行。”

“日子没法过了。”展念一边说,一边恨恨切着碗中的团子,切好后往胤禟面前一推,“吃!”

隔壁桌的妇人听了半晌,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胤禟目色一冷,侧眸看去,然而忽然怔愣片刻,执杯的动作顿住。妇人起身,坐在展念旁边,夹起一小块碗团品尝,含笑注视胤禟,“认出我了么?”

上次离别,尚是十八岁的姑娘,此番已是年近半百的妇人,胤禟的手默然在杯沿收紧,“皇姐……”

“小九。”

展念震惊,“皇,皇姐?”

六公主拍着展念的肩,“看看看,你夫君眼睛红了。”

“……”展念默然递给她一方锦帕,“皇姐先把自己的眼泪擦一擦罢。”

六公主抬手一抹,“没事,刚刚被辣到了。”

“皇姐从归化赶来?”

“去西宁,定要路经太原府,此处离我最近,便来了。本想正经见面的,听说诺岷任你们游玩,我就偷偷跟着,趁小九不在,先瞧瞧你。”

“瞧我?”

六公主笑得促狭,“小时候我问,小九想娶什么样的福晋?他说,一要善良,二要知心,三要热烈,四要大胆,五要……”

胤禟咳了一声,“皇姐。”

“一共十条,我听完,只觉小九这辈子大概要郁郁终老了。不过,如今看来,弟妹果然不是等闲人物。”

“皇姐过誉。”

“你们刚到平定州,有几个穷酸秀才嘲笑李叔是内监,于是弟妹命护卫乌雅图将他们一顿好揍,可有其事?”

展念点头,“李叔一路劳顿,咳嗽数日,被经过的几个生员碰见,欺他年老,说了不少下流的混账话,我没忍住,便打了。”

“旁的世家小姐、高门夫人,只将他们视作奴才,你却肯为其出头,”六公主赞许不已,“怪不得,小九这样喜欢你。”

展念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是要透过双眼直看到内心,不由有些发怵,“皇姐……怎么这样盯着我?”

六公主一笑,“你眼里有他的山河,他心里有你的家园。”

胤禟一生围困,所见逼仄,不期遇见一人,眉目有山河千里,天清地广,只觉豁然开朗,日月浩荡。而展念漂泊无定,惯见凉薄,不期遇见一人,心里有情深意长,四季温柔,只觉妥帖安稳,霜雪不惧。

所以,互为知己,相许此身。

展念暗叹,六公主此言,实是入木三分。

胤禟终于开了口,“皇姐的性子,一如往昔。”

“你也是。”六公主轻敲木筷,似想到了有趣回忆,“那个扬言要同纵横百年的商帮一较高下的小九,可算得偿所愿了?”

展念抢答道:“我听佟保讲起过,当年皇姐说,以后必当定蒙古、扶晋商,让胤禟‘公平竞争’,时隔经年,竟都一一实现了。”

六公主又夹起一筷子肉,“不枉此生,再吃一口。”

展念觉得此情此景颇为有趣,一位权倾蒙古的公主,和一位百姓相迎的皇子,竟坐在街边的小店,一面吃着凉粉和蒸饼,一面追忆少年锦绣的往事。不过,六公主已离开归化城数日,大小事务堆积如山,饭毕只得无奈告辞,彼此皆知是最后一见,偏是眼睁睁地聚也匆匆,散也匆匆。

六公主素知胤禟脾性,见他眉目沉郁,便朗朗一拍他的肩,“自我出嫁,便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若非你前去西宁,哪会有此意外之喜,用你们商人的话说,也算赚到罢?”

胤禟目送她纵身跨马,“保重。”

展念轻触他的眉间,“这可不是赚到的表情。”

“少不解事,朝暮思故人。而今知命,未若不归来。”

展念微叹一声,胤禟从来都是执着清醒,不肯活得半分自欺,是以这一世,终归是苦多欢少,明明憎恨离别,却一次次离别。她挽着他,慢慢走在熙攘的大街小巷,仿佛早已忘了来时路途,也不知正在去向何处。

忽闻一声熟悉的吆喝,展念顿住脚,停在面塑的摊铺前,不知为何,刹那便望见一字排开的十二生肖,她有半晌的恍惚,回过神,手中竟已拿了一支,赫然是老虎的模样。

……

“我能……多花点钱吗?”

“买。”

展念大喜过望,买了一套十二生肖,捧着小竹盒笑问莫寻:“你要吃哪一个?”

“随意。”

展念将老虎的那支递给他,“这个纸老虎……哦不,面老虎很适合你。”

莫寻接过。

展念又挑出一只猪,“这个也适合你。”

莫寻亦接过,淡淡望了她一眼,“小孩子。”

……

“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

“三十八年,山西,太原府。”

莫寻不说话了。

展念眯起眼睛回忆,“我总觉得,那天,你有话要对我说,可是……”

“嗯。”

“是什么话呢?”

“若我死,去苏州府,周庄。”

“你当年让铭远和吴以忧、张三同去苏州,原是为了我?”

“你若想为琴师,自有高人相授,你若厌倦漂泊,亦有宅邸银钱,可安余生。”

……

她此生平平,白首无成,无盛名,无大才,倥偬半世,所难弃者,不过一点未泯的善良,一点抗争的勇气,却承蒙情深,始终被人小心安放,温存照顾,终其生年,不相欺、不相负,而她,竟是这样两手空空,无以为报。

她迫切希望胤禟不要死,正如她曾迫切希望莫寻不要死,可是到头来,她其实更改不了任何结局,只能用尽自身微弱光热,在同途而行时,给予一点并不有力的扶持。

却不知,最终风消月隐,自己的归路,又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清史稿》记山西巡抚诺岷:

“诺岷至山西,值岁屡歉,仓库多亏空。诺岷察诸州县亏空尤甚者,疏劾夺官,离任勒追;馀州县通行调任,互察仓库;并虑州县不得其人,请敕部选贤能官发山西补用。二年,诺岷疏请将通省一岁所得耗银提存司库,以二十万两留补无著亏空,馀分给各官养廉。各官俸外复有养廉自此起。”

“上以诺岷首发议,谕奖其通权达变,於国计民生均有裨益。”

关于平定州殴打诸生:

“初,贝子允禟以罪徙西宁,道出平定,太监李大成殴诸生,诺岷按谳,以大成方病,置未深究。上责诺岷瞻徇,命继任巡抚伊都立覆谳,罪大成,夺诺岷官。”——谳:审判定案

一开始说是“李大成”殴打诸生,然后老四很生气,派了继任的巡抚去调查这件事,初步的调查结果如下——

“山西巡抚伊都立参奏、贝子允禟、护卫乌雅图等。在平定州地方、擅行殴打生员。应请按律治罪。得上谕日、此事从前诺岷隐匿未奏。经朕闻知、降上谕询问。诺岷始行题参。内有太监李大成、乃允禟家下为首紧要太监。伊岂有不知此事之理。诺岷讯审时、以李大成患病、不知此事、竟为脱卸。遽行发回。诺岷、系满都护属下之人。满都护、允禟、比邻而居。伊等原属同党。似此互相瞻徇、强为掩饰。将置国典于何地耶。诺岷大负朕恩。伊都立到彼、理应详究。乃止据诺岷所审具奏。疎忽殊甚。此事仍著伊都立、将太监李大成、提往晋省。明白对质。将实情审出具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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