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寻神色淡淡,“听实话?”
“嗯。”
“无基础,好□□。”
古琴流派纷杂,指法、曲风各异,若已有小成,恰如打底之画,改动有限。若是白纸一张,反而更易着墨。
“所以,你说的那些,从拨弦看心性、看悟性一类的话,都是骗我的?”
“不然?”
“……”展念看向上蹿下跳的鹦鹉,“小花,咬他!”
鹦鹉小花轻啄自己的羽毛,字正腔圆地开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莫寻驻足瞟了一眼,“你教的什么?”
“教它其他鸟儿怎么说话啊。”展念笑眯眯看着小花,“小花,杜鹃鸟怎么叫?”
“不如归去!”
“鹧鸪鸟呢?”
“行不得也哥哥!”
“鹈鹕呢?”
“提葫芦!提葫芦!”
展念正欲再问,忽觉一阵眩晕,赶忙扶住身侧的廊柱,莫寻微微皱眉,“你最近时常如此,可去找过吴姑娘了?”
展念微微晃了晃头,“大概是累了吧,我过几天去找她看看。”
然而展念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吴以忧把过脉以后,竟一言不发地哭了。
吴以忧素来心大,即使当年在刑台之上绝处逢生,也不过微微湿了眼眶,展念与她相交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心里不由一沉,“我,我得绝症了?”
吴以忧抹了抹眼泪,却没有看她,“油尽灯枯。”
本该寒冷到无以复加的冬月,展念却觉出更加寒冷的意味。原来,越来越频繁的困倦和无力,不是累了,而是尽了。
尽了……
吴以忧缓了片刻,忽然又找回骂她的感觉,“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你听过吗,钟家那些个规矩有什么用,越学越压抑,你不要笑,我最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笑!”
展念仍是淡淡而笑,“那我,抱着你哭一场?”
吴以忧狠狠推了她一把。
“我还有……多久?”
吴以忧的嘴唇有些发抖,明明只是简单两个字,却似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
“半年。”
四十七年的上元节,展念邀请钟仪与钟玉颜小聚。但凡闺阁女子,若非元宵之夜,不得轻易出府,算来,钟玉颜与莫寻,已是数年未见了。
吃过饭,展念迅速拖了钟仪去洗碗,钟仪端着一堆碗碟很是茫然,“你让本少爷给你洗碗?”
“能洗菜,为何不能洗碗?”
钟仪打量她半晌,摇头笑道:“你故意将玉颜和赵寻留下,必有阴谋。”
展念不语。
钟仪将碗碟放下,兴奋得两眼放光,“走走走,我们悄悄绕过去,保证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真的是玉颜亲哥哥吗……”
“你来不来?”
“来。”
偷偷走至窗下,却只闻厅内一片静默,就在展念站得有些腿僵之时,终于听见钟玉颜淡淡的声音,“赵公子擅琴?”
“何以见得?”
“左手无名指、大拇指外侧生茧,必是习琴多年,食指、中指指腹生茧,则因弹奏《广陵散》所致,想来公子的琴技,已臻佳境。”
《广陵散》为古琴最难的曲目之一,对于琴技要求极高,寻常琴师根本弹奏不出。展念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钟玉颜之言,分毫不差。
“略懂一二,让姑娘见笑。”
又是许久的静默,钟玉颜终于开口:“山西初见之时我便知,除了你,再无人有那样的背影。”
“姑娘此言何意?”
“赵公子不明白,莫琴师却明白。”
莫寻沉吟半晌,“姑娘之意,莫寻感激。但,舍妹孤弱,无人照拂,我若应了姑娘,实难心安。”
钟玉颜声音似有笑意,“得知公子此心,玉颜已然欢喜。只可惜,竟有数年不曾听到那样好的琴声了。”
莫寻起身坐于案前,随手调试了几声,此琴他随身多年,直到后来收展念为徒,便将琴借与她弹奏,自己已很少再碰,如今听到他的琴音,展念竟不可抑制地心跳加快。
《凤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展念缓缓后退,呼出一口气,她怔愣地看着迅速浮起又消散的白雾,终于逸出一个苦笑。“舍妹孤弱,无人照拂”,原来,她到底还是他的负累,原来,她到底还是误了他。
钟仪亦退回她身边,啧啧感叹:“天上琴音,人间莫寻,竟然是他。”
展念推开小宅的大门,粉墙黛瓦的江南小镇里,乌篷船划开满河灯影,青石小街上人来人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和乡音,“真舍不得啊……”
钟仪吓了一跳,“什么意思?你要走?”
展念侧头看他,恍然忆起在山西与他观灯的场景,不由眨了眨眼,“我会想你的。”
钟仪彻底震惊了,“你……”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若没有我,何至于让他们蹉跎这些年。”
钟仪默然良久,蓦地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玉哨递给她,“如遇难解之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皆可吹响此哨。”
展念挑眉而笑,“你们钟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钟仪不答,只含笑将玉哨抛给她,“后会有期,阿离。”
华灯如梦,夜凉如水,不知江月千里,可入故人魂梦。
“阿玛!阿玛!”
小小的女孩提着兔子灯闯入晦暗的屋室,笑意一片天真,“看!我赢的!”
“你额娘呢?”
“额娘已经睡了,我偷偷跑出来的!”女孩将兔子灯举得更高些,“今天在街上,我一口气猜对了五个灯谜,白胡子老爷爷就送了我小兔子。”
胤禟的目光终于落在兔子灯上,“嗯,如英猜了些什么?”
“第一个灯谜是,是……”如英回忆半晌,兴奋道:“凡心共白首,打一字!”
胤禟神色一僵。
“‘凡心’就是一点,‘白首’就是一撇,一点一撇就是‘八’呀,老爷爷还夸我呢,他说九年前,有个姐姐想赢兔子灯,却连第一题都答不上来。”
如英举得累了,将兔子灯放在地上,继续道:“我就说,那个姐姐真的好笨呀,老爷爷说,是啊,和她一起的哥哥都说了谜底是‘八’,那个姐姐不信,非要写‘九’,老爷爷说她答错了,那个姐姐非要说没错……”
杨柳岸,晓风残月。
展念整理好包裹,轻手轻脚合上门,身后却骤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要走了?”
展念的心剧烈一跳,她慢慢转过身,垂眸小声应道:“嗯。”
莫寻将九霄环佩递给她,一言不发。
展念有些茫然地伸手接过,勉力挤出一个笑,“说起来,好久没听到师父弹琴了。”
“想听什么?”
“都好。”
莫寻转身回房,半晌后,取出一张琴,小心安置在厅堂的琴案之上,展念看见那张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起来。那张琴,是她数年前亲手做成,实在是粗制滥造的玩物,几年下来,漆面已多处开裂,音色更是不堪入耳,没想到莫寻竟一直收着。
明明是一把伤痕累累的琴,偏偏莫寻能奏出动人的旋律。
展念默然注视,莫寻的指尖扫过琴弦,极是耐心谨慎,细听来,与《雁丘词》的曲调几乎如出一辙,却少了北曲的激烈,多了南曲的温柔。
当年,元好问写成《雁丘词》传世,名声大噪,然而同出他手的《双蕖怨》却少有人知,雁丘、双蕖本为姊妹篇,词牌一致,宫商相近,但时人大多偏爱《雁丘词》生死相许的豪情,不喜《双蕖怨》情深缘浅的叹息。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曲终,莫寻抬眸凝视她,素来清淡的面容竟浮出笑意,那是展念不曾见过的真切和温柔,如江南煦煦的春光,在碧河上泛起说不尽的暖色。
“阿离,去罢。”
展念无端有些哽咽,她乖巧地俯首,“寻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