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番外(112)

胡什礼压着嗓门问楚宗,“这曲讲什么的?”

“两只雁。”楚宗挑了《雁丘词》小序中的一句,若有所思地吟:“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

胡什礼急了,“殉情?”

曲终,展念淡淡开口,“封棺。”

在场诸人皆是震惊,“什么?”

展念又重复了一遍,“封棺。”

胡什礼愣愣道:“不等,不等两位公子来吗?”

“不了。”展念含笑望向棺内的夫君,“他最怕在别人面前狼狈了。”

云敦咬牙,缓缓将棺盖推上,推至一半,展念平静的眉眼忽然颤了一下,“等等。”

找了一把剪子,展念拆下自己的发髻,利落剪下一缕,轻巧挽成同心结的样式,打开胤禟的手,放入,复握紧。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叹道:“黑一缕白一缕的,难看了些,你别嫌弃。”

也晴别过脸去。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也晴忽然悟到,福晋不是疯了,而是死了。一连数月,她皆举止如常,神色如常,九月传来八爷去世的消息,福晋只淡淡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十月,楚宗和胡什礼私自开释之事被发现,前往刑部议罪,福晋十分周全得体地重重谢过二人,十一月,王土各地流言四起,暗指皇帝戕害手足,李绂因一句“便宜行事”成了替罪之羊,十二月,弘晸和弘暲方入直隶便被扣下,奉了皇命,带回内务府居住养赡,九爷一应丧仪,交由福晋料理。

福晋启程还京。

唯一不正常的,大约便是,无事之时,福晋总爱坐在棺木的旁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一日日地挨过。

展念奉旨觐见的那天,黑云压城,风雨欲来,这一年的气候万分古怪,夏季极热,冬季微暖,已是十二月了,竟都没有下过一场雪。

胤禛端坐龙椅之上,已愈发有了天子的威仪肃穆,展念向他叩拜,他道了一声“平身”,一反常态地问她:“故人第三诺,你还要不要?”

“要。”

“不问、不分,还有什么?”

“不株连。”

“好。”胤禛沉吟片刻,“但你要替朕办一件事。”

“何事?”

“去见十四,让他……消停点。”

展念行礼告退,“是。”

走至殿门,胤禛忽然远远地问她:“他……提过我半句么?”

“提过。”

“说的什么?”

“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皇帝。”

“……”

十四皇子胤祯被幽禁于景山的寿皇殿,展念进去时,他正和长子弘春临窗阔谈,小几上放了一沓纸,最上是一个笔力虬劲的“厓”字,弘春正侃侃:“……《尔雅》有云,‘厓之峻而高者,岸也’,故而厓便是河岸……”

展念走上前,“你们在做什么?”

胤祯见了她,也不惊讶,散漫的眉眼似笑非笑,“闲来无事,翻字典玩。”

“你哥让我来……”

“他不是我哥。”胤祯懒懒倚着雕花的窗,“我的哥哥,都死了。”

“十弟听到要伤心了。”

“……别告诉他。”

“好罢,皇帝命我劝你消停。”

“我很老实,混吃等死。”胤祯打了个哈欠,理了理桌上的纸张,“大约九哥死了,他良心未泯,借故让我们小叙?”

“有何可叙?”

胤祯与她大眼瞪小眼,仿佛还是年少相见,展念几乎以为他下一句便要问:“喝一杯?”

胤祯果然开口道:“喝一杯?”

“我不饮酒。”

“苦长命短,何不及时行乐?”

“多谢,我还想长命百岁。”

胤祯大笑,几乎连眼泪都要下来,“九嫂,你最近照镜子么?看过自己的样子么?长命百岁?哈哈哈……”

“这话若让你九哥听到,你死定了。”

胤祯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侧过头,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保重。”

“你也是。”

窗棂在胤祯的面目上投下斑驳精致的囚影,他用已然苍老的嗓音幽幽唱起歌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忆岚死了,静宁死了,胤禟死了,胤祀死了。紫禁城早入寒冬,没有春宴,没有绿酒,终究是郎君不再,妾身薄命,劳燕已分飞。

展念终于回到昔年的九贝子府。屋宇倾颓、人去楼空,替她开门的女子,竟然是知秋。

也晴怒目而视。

知秋恍若不见,笑意一如往昔烂漫,岁月在她的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她启唇轻唤:“姐姐。”

展念问:“是你吗?”

“是我。”

展念点头,“佟保不会轻易做错事,除非为了你。”

也晴终于听懂两人的哑谜,原来佟保、毛太伪造书信,最终直接造成九爷谋逆铁证一事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个笑吟吟的女子。

“停云堂和归来堂荒废已久,但是往迹园每天都在打扫,姐姐移步。”

“知秋,帮我去叫齐恒他们,来这里见我。”

“好。”

“麻烦了。”

算起来,已有近四年不曾见到愿言了。小丫头一定又生气又难过,不知道为何说好的游山玩水,归来时却这般惨淡。齐恒四人很快便到,十六岁的愿言比展念想象中还要好看,完全继承了她和胤禟的优点,展念向她微笑伸手,“长这么漂亮,不愧是我的崽。”

阿玛去世三月有余,愿言本已慢慢接受了现实,此刻看到宛如老去十岁的额娘,终于没能忍住,扑进她的怀里大哭。

展念一边安慰她,一边望向齐恒白月,“京里,可曾有人为难你们?”

齐恒摇头,“不曾。九爷去后,我们将香铺和客栈都关了,银钱行装皆已置好,一旦事变,立即带小言走。”

展念含笑道谢,拍了拍愿言,“小花猫,擦擦眼泪,额娘同你商量件事。”

愿言一边抽泣一边抬头,梗着脖子道:“我不哭,我是阿玛和额娘的女儿。”

“多年不见,这么懂事了。”展念理了理她的碎发,“喜不喜欢姑苏?”

愿言的脸色立即变了,“不喜欢!”

“额娘同你说,姑苏那边,有一个叫钟仪的老舅舅,打了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见到你和世扬,肯定会乐疯的,还有一个叫吴以忧的老阿姨,医术很好,就是脾气很坏,以后她要是骂你,你就躲到对门去,找一个叫叶清荷的老阿姨……”展念一面说,一面解下手上的长命缕,温柔系在愿言的腕间,“额娘以前住的宅子里,有一棵老松,你记得在树下替额娘磕一个头……”

展念又取过九霄环佩,交给赵世扬,“钟仪定会带你见一个叫‘莫南华’的人,你若还想学琴,他能教你。”

赵世扬郑重接过,“世扬明白。”

“你们若游历四方,自有高人相护,你们若厌倦漂泊,亦有宅邸银钱,可安余生。”

……

“你若想为琴师,自有高人相授,你若厌倦漂泊,亦有宅邸银钱,可安余生。”

……

终究是她的寻哥哥,在她已一无所有时,留予她温柔庇护。

琴音不灭,心弦不绝。

这一世,她欠他太多。

愿言丝毫不肯让步,“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赵世扬温柔牵住她的手,哄道:“我们先去给阿玛磕个头,好不好?”

愿言哭着点头,齐恒与白月亦前往祭奠。四人在灵堂待了一夜,天色晦明时,京城终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云敦上前回禀:“福晋,人都等着了。”

展念给愿言倒了一杯茶,“哭了一晚上,喝点水。”

愿言肿着眼睛,顺从地接过。

展念忽然有点想笑,这父女俩,连傻都傻得如出一辙。

脚夫们抬起棺木,展念一袭白衣,率先走入细密的落雪之中。塞思黑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丧仪从简,展念本也不喜吹吹打打的喧闹,可巧天公作美,赐她一场茫茫白雪,干净得让她欢喜。

随行不过七人,她、愿言、赵世扬、齐恒、白月、也晴、云敦。

出了皇城,入了内城,已有百姓等在路边,也不说话,只默默跟在后面,向城外行去。城门外似也有人在等,背着小包袱,像是从外地赶来,心照不宣地加入散乱仪仗,慢慢走到皇子陵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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