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望了展念一眼,“拟的什么?”
“我只拟了几个,外饰淳良的罪人、无法无天的狂徒、厚脸皮的老九……”
胤禟微叹一声,“幸好。”
“幸好什么?”
“小言的名字是我取的。”
“……”展念愤怒地转头,“定下何名?”
云敦哆嗦了一下,“改名塞、塞思黑,不必还京,拘禁保定。”
胤禟姿势一顿。
展念瞪向云敦,“说人话。”
“就是……用极不客气的口吻说,讨!厌!”
“噗”。展念的茶水喷了,“还,还带语气?”
云敦艰难地点头。
“那,八爷的名字改成什么了?”
“八爷自拟的名字,皇上并未修改,‘阿其那’,意为‘干透了’。”云敦咽了口唾沫,“八爷将独子改名为菩萨保,而,弘晸几位小公子的名字,是皇上亲自定的……”
展念做好了心理建设,“什么名字?”
云敦每说一句满文,便替展念翻译一句,“下贱、叛乱、讨厌、恶棍、可惜、昏庸、糊涂。”
展念:“……”
胤禟问道:“八哥如何?”
“前几日,皇上命八爷立誓与九爷绝交……”
展念微微皱眉,“事到如今,有必要么?”
“八爷当即立誓,‘若再与塞思黑往来,一家俱死’,皇上大怒,说‘一家’二字,乃公然诅咒。”
胤禟淡笑,“倒也不笨。”
展念却觉得有些奇怪,“八爷素来温润风雅,如今竟……”
“自从八福晋去世,八爷的性情早已大变。”
展念下意识揪住云敦,“谁?谁去世?”
胤禟止住她,将她慢慢揽在怀中,云敦俯首,谨慎地开口:“今年正月,皇上命八爷休妻,并以八福晋性命相胁,百般折辱,八福晋不忍八爷为其所累,自缢家中,八爷从此纵酒失态,皇上便下令将八福晋挫……挫骨扬灰,将八爷拘禁于宗人府,而八爷毫无惧色,反向人说‘拘禁以后,每饭加餐,若全尸以殁,我心断断不肯’。”
胤禟听罢才惊觉,下意识间,竟已将怀中的女子死死禁锢,生怕一个恍惚,她便会错手不见。展念埋首在他身前,声音还算镇定,“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
然而怀中人分明战栗得厉害,大片温热的眼泪浸入他的心怀,胤禟已有些分不清是她在颤抖,还是他在颤抖。他若身死,她当如何?蓦然想起她以簪抵心的狠绝眉眼,陡然升起扼喉般的寒意。
他必须,让她活下去。
行至保定府,直隶总督李绂已等在总督署外,见了几人,只略一点头,将胤禟带至一处荒僻小院,说是小院,正中却是一座囚室,四面高墙,仅顶部有一通风小窗,囚室内一切陈设皆无,楚宗与胡什礼从未见过此种监牢,目色皆是震惊。
小院左侧是两间供看守人居住的厢房,右侧是一排寻常的囚室,胡什礼看向李绂,“不关在总督署大牢?”
“此地,为皇上特旨吩咐。”李绂懒得看他,拿出一道圣旨朗朗读起来,历数塞思黑二十八条大罪,如夺据贸易、如出言狂悖、如暗通谋逆、如买结人心、如变乱祖制,“……凡此种种,实难宽宥,著地方州府示众,暴其罪於中外,钦此。”
天气炎热,李绂读完已是满头大汗,他挥了挥手,左右立时将胤禟用三道铁链锁住,李绂一边拭汗一边道:“随行家人,押了回京,交给刑部罢。”
楚宗伸手拦住,冷冷道:“我等亦奉了皇命监管,还望大人三思行事。”
“三思行事?似此冥顽不化、无法无天之徒,自然是便宜行事。”
胡什礼亦道:“皇上下旨拘禁,却并未责其家人,贸然交与刑部,朝野流言再起,谁可承担?”
“那便一并拘于此处罢。”李绂望了二人一眼,“只一句,塞思黑所居之所,任何人不得进入,此处是直隶,不是西宁,有什么算盘趁早收起,若教我听到半点风声,二位大人的官路,便到此为止了。”
楚宗和胡什礼行礼应诺。
李绂将圣旨递给胤禟,“接旨吧。”
胤禟接过,瞟了一眼便随手扔去,“满篇冗长。”
“恶名昭著,罄竹难书。”
胤禟已转身向漆黑的囚室行去,“越是恶名昭著,越可得证我心。”
“倒是个有骨气的,锁门。”
密不透风的铁制牢门慢慢关起,阴影逐渐遮去胤禟的身形,黑暗中,他忽然回眸,遥遥望向展念,模糊的面容下,唯有双眸仍是少年般清明,如一抹不染不息的心火。
展念与也晴、云敦各自关在院侧的囚室,楚宗和胡什礼不曾半分苛待。六七月中,酷暑高热,楚宗甚至送来冰块和汤盏,展念谢过,缓缓开口道:“他……”
“李绂派人日夜监守,除了下贱饮食,其余一概没有。”
她所处的囚室通风尚可,并不十分难熬,然而展念想到那间无光无风的牢笼,心中绞痛难言,她感到自己的双唇都在哆嗦,“他……他可好?”
楚宗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三伏天气,囚室如熔炉,九爷无饮水,屡屡汗脱昏迷,送饭之人便用冷水泼醒,如此往复。”
展念嗫嚅半晌,“大人可能给他带一句话?”
楚宗再次摇头,“恐是不能,夫人想说什么?”
展念背过身,肩膀轻轻耸动,“至少,陪我过完生辰,再与我道别……”
“夫人的生辰?”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九爷不通外界,已无生念,不知还能撑多久。”
展念猛地想起一事,骤然回身,用力抓着铁栏,“那大人可否将我的琴给我?”
楚宗记得,出发还京时,她余物不带,只抱了一张琴,拘禁以后,行李封存,取来倒不难,遂颔首答应,立即去府库翻找。
隔壁的也晴听到,笑问:“福晋好久没弹琴了,可是要弹《雁丘词》?”
“雁丘其音过哀,不宜此时弹奏。”
“福晋有什么新曲子?”
“《春江曲》。”
“春江……好生温柔。讲的是什么?”
展念接过琴,调音已毕,伸手拨弦,温润的曲调如潺潺春水,蜿蜒淌过微凉山涧,“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也晴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长长叹息一声,“福晋弹得奴婢心都化了。”
小院中自此皆有琴声,宛如不绝的心弦,弹得久了便换下一首,仿佛永远都有新曲,从来都是极尽温柔、百转千回的调子,却似有一生的耿耿不寐、风露中宵,像是良夜并枕的呢喃,像是风檐月榭的絮语,像是雪满千山的轻言。
也晴从未听她弹得这样好,每日都期盼着淡雅抚慰的琴声,不知困于高墙之中的那人,可有听到,可有期盼。值得庆幸的是,终于熬过暑热季节,八月的风已带来舒爽凉意,月圆之时,也晴听到隔壁传来开锁的声音,胡什礼不掩得意,“那倔老头赴宫宴去了,这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可算给调开了,夫人放心,老胡我替你守着,哎,夫人慢些……”
展念赶去时,楚宗已开了囚室,似往胤禟袖中塞了什么,闻声起身,“夫人只有一个时辰。”
时隔两月,展念终于见到胤禟。
看到他的瞬间,展念几乎站不稳。胤禟昏迷未醒,面上透出高热的潮红,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外头这样大的动静,他都已如无闻。展念跌坐在他身边,痛得声嘶力竭,“胤禟!”
闻得她的声音,胤禟眉眼轻颤,双手下意识握起,展念连忙抓住他的手,挣扎良久,他终于勉力醒来,眸色迷蒙间,似想抬手抚上她的面容,然而被沉重的铁链缚住,已没有抬手的力气。
他只得启唇,嗓音已是嘶哑,“阿念。”
展念将他扶起,倚墙而坐,埋首在他身前,失态地嚎啕大哭。
胤禟望向中庭圆月,渐渐找回几分清明,“中秋?”
“阿念,生辰快乐。”
“你……你别哭,”胤禟连连咳嗽,声音有些断续,“我有话,有话要说。”
“你说你的!我哭我的!”
胤禟唇角轻弯,“你一哭,我心都乱了,哪还记得说什么。”
“那就闭嘴!”
“你看,又闹脾气了,”胤禟费力地抬手,终于抚上她的发顶,“趁我还算清醒,同你道个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