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的亚洲青年田径锦标赛,将在春季于各个国家和地区展开短跑资格赛了,张天乐的训练队可以推举两个人作为香港地区选手参赛,刚才是他的教练打电话来确认他的意向,被张天乐回绝了。
我看向张天乐没什么表情的脸,猜不准他是怎么想的,“你不想去吗?”
“我不能去。”
“为什么?”
他视线飘忽不定,若有似无地摇摇头,似是无奈又不耐地说:“我不会走运动员这条路的。”
从他的话里我多少能捕捉到一些信息,于是换了个问法:“那,我们撇开一切不谈,单从你的能力来讲,你觉得你能坚持到哪个阶段?”
“……我不知道,去年集训的时候百米跑进过10秒8,但训练已经中断了这么久,就算现在重新抓起来,效果也很难说。”
“进初赛的可能性有多大?”
“五十五十吧,所以与其让我占一个名额,还不如推个更有把握的人去。”
“嗯,有道理,那你确实是不该去。”
我说完这话,张天乐表情五彩缤纷,说得夸张些,我甚至能看见他脑袋上冒出的一圈问号,“你在说啥呢?你这时候不鼓励鼓励我,还在这火上浇油?”
他的反应也让我纳闷,“不是你自己说的不去、不能去、去不了吗?”
张天乐瞪我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地闭了嘴,连口舌之快都不逞了。
“天乐,”见他没什么反应,我又叫了一遍,“天乐,你看着我,你听我说,这世界上不该有任何事情成为阻碍你想去做另一件事的原因,当然前提是你想做的这件事不是什么杀人放火黄赌毒。我不是运动员,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专业比赛,我现在说的这些话可能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只知道现在机会给你了,选不选在你,是不是这么个简单的事实?那么如果我是你,这个时候我想的就不是进不进得了决赛、拿不拿得了名次、有没有人看好这些问题,而是我身体状态的调整、对待比赛的心理素质、抗压的能力等等这些实际一点的问题。其实我想说的是,抓住或者放弃这次机会,在于你自己怎么想,你应该为你自己的‘想去’而去,而不是为客观条件限制的‘不能去’而不去。”
张天乐开了开口,正要说什么,又被我打断:“我知道道理你都懂,但现在问题不在你实力如何,而是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么,我是不知道你对你的未来有什么要求和规划,但你做任何决定的结果都还是会回到你身上,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得掂量清楚,自己拿主意,你懂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希望自己把这番话说得能有心中想象得一半诚恳就够了,而张天乐只是插着口袋继续往前走,闷声说:“可是一意孤行一点也不酷。”
“我知道啊,不仅要克服路上原有的困难,还要应付路途中伸出来不断要拉你回去的手。”
见张天乐又沉默了,我好像也能猜到一些什么,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去?”
张天乐撇了撇头,把视线落在别处,“我爸妈一直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了不起的事,或者说他们觉得跑步在人生这个大框架里,没用,你知道吗,对,是没用。就是无论我去参加什么比赛,拿到什么奖项,他们只会说一句‘挺好的’,这个‘挺好’不是说他们对我有更高的期待,我还没有达到,所以对我的夸奖只能到‘挺好’这个程度,而是他们对我去跑步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小时候教练说以我的资质如果重点培养的话,以后可以进港队,资质?可是除了他谁还在意我有资质啊,我爸只会跟我说不要想其他的,跑步作为一项兴趣爱好,又能锻炼身体,当然很好,但它不能是我的人生,我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一丁点特别,我应该跟绝大多数人走一样的路,一心一意读书,毕业后从政经商,或者做什么行业都行,我的本分就该是这样。其实我根本没必要回来的,我家在香港,学籍在香港,我爸每周两边跑,平时也是我自己照顾自己,回不回来有什么差别?可现在是高三,我爸希望我安安分分读书考大学,他带我回来,我连周末去队里训练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根本没得选,你知道吗,我没得选。从前你不是问过我是不是喜欢跑步吗,我原来说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回答你,是,我喜欢,这是我人生迄今为止喜欢得最久的事情了,但我也只能是一个业余运动员,哪怕我再喜欢跑步,我跑得再好,我也不能说我这辈子就跑步了,我拿跑步当饭吃,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有什么不能的?”
张天乐被我一噎,愣着说不出话,于是我继续问:“你是为什么觉得不能?你试过了?你知道你速度的极限在哪了?”
张天乐摇了摇头,似乎发现跟我这个外行多说也无益,懒得解释更多,“……反正就是不能,一意孤行我可以啊,吃多少苦我都扛得住,可是这条路我连踏上的底气都没有。”撂下这句话,他加快步伐,两三步走到我前头去了。
“喂——”我喊住他,“别找借口了,我当你的底气。”
张天乐在前方停住。
“虽然我这个底气也没有什么分量,但起码我不觉得你跟大多数人一样,你很特别,我希望你去做你喜欢的事,你看,你喜欢的事刚好也是你擅长的事,多让人羡慕,不像我,我才是真的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又擅长什么,我大概就是你爸口中的那批‘绝大多数人’吧,不过‘绝大多数人’名额也有限,你就别硬往里挤了。”
我走上前去与张天乐平行,一把搭上他的肩,“天乐,去吧,去跑,我当你的底气。反正你有钱,我知道你也有办法回去,周末偷偷摸摸地去报个名,我们能到哪个赛段就到哪个赛段,跑得好呢就拿出来炫耀给你爸妈看,跑得不好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算你是最后一名,我也会在终点接你的,就像上次运动会接力一样。”
张天乐愣愣地看着我,忽然低下头笑了,把我的胳膊从他肩膀上拿下来,丢给我两个字:“多事。”
过了没几秒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猛地一转身挡住我,扬起手作势要揍我,“谁准你叫我天乐的!”
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许,我眉梢一挑,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妈说这周不准天乐来吃饭了……”
“行行行,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过了两天,张天乐蹭到我跟前,左顾右盼的,我皱着眉看他,不知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干嘛呢,这么费劲,你想说什么?”
他试图表现得如同往常,说话却含含糊糊:“我、我周末回去一趟。”
“嗯?”我一开始没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旋即了然,心领神会地没多说什么,只低头笑了笑,“嗯。”
张天乐咳嗽一声,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头,没话找话:“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怎么回事,你还突然干起了代购?”
“……没有就算了。”
张天乐老实坐回后头位置上,我转身瞅了瞅他,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什么都不用带,高高兴兴回来就好了。”
张天乐默许了我对他略带调戏的举动,抿了抿嘴,认认真真地说:“吴浩宇,谢谢你。”
我把头一扬,颇为敷衍地回:“噢,不客气。”
可周一当天,张天乐却毫无预警地没来上学,事实上从周日开始我就与他失联了,发消息不回,哪天回来也没提前打声招呼。按理说他顺利办完事,周末就该回来了,老班看见他的空位置时,还问了一句“张天乐怎么没来”,看样子她也没收到张天乐的任何请假,虽然这两个多月来张天乐没无故旷过一天课,可他似乎总给人一种“旷课即常态”的印象,老班对着空气说了他两句,就如往常一样开始上课了。
我不知道老班后来有没有尝试联系他的家长,到了周二,依旧是不见张天乐的身影,老班反倒过来问我,是否知道张天乐去了哪里。
他消息不回,电话不接,唯一一次有的行为迹象,是主动中断呼叫后彻底关了机。
我有些担心,张天乐这个举动,八成是出了什么事。
我开始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比赛、报名手续、资格认证、体检报告等等,所有我能想到的流程都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可仍旧想不出有哪一个环节会出现差错,又或者根本不是这件事上出的问题,他的出行、航班呢?还是遭遇了抢劫勒索?又或是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