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一天没见的奉九正在看书,右手捏着一枝红铅笔,时不时灵巧地在虎口处转着圈儿,偶尔拿笔在书上做着什么记号。
他向奉九走去,奉九听到动静,一抬头,眼睛一弯,慢吞吞地放下手里厚厚的《欧洲文学史》,拿书签夹好了,起身走过来。
她穿着一件白地儿红花的香云纱倒大袖上衣,下面一条黑色香云纱大脚裤,又是披散着头发,粉糯糯的脸庞带着笑,看来心情不错。
“今儿回的倒是早,要吃晚饭么?”
宁铮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把脸往她唇边凑了凑,奉九腹诽着又不是小不苦,还讨上吻没完没了了,但还是认真地歪着头在他左边的脸颊上“啾”了一下——不啾出声是不行的,后果很严重,奉九不稀得跟这等麻匪一般见识。
他们相偕去了餐厅,吴妈早已在胡桃木的方形餐桌上摆好了帅府四个厨房之一的小厨房送过来的晚饭——奉九进了帅府才知道,原来奉天著名的饭馆“三春一馆”轮流到小厨房掌勺,三春是明湖春、鹿鸣春和洞庭春,一馆是那家馆,各有绝招,后来都进京开饭馆了。
桌上摆着黄玉参烧蹄筋、川白肉,加一碟烧豆角,主食是两碗二米粥和一盘子冰花煎牛肉饺,再加两盅鸡汤。
宁铮一看菜式就说,“今晚看来是轮到‘那家馆’了。”那家馆儿的招牌菜就是这道川白肉了。
几大饭馆来老帅家服务,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不能在强大的竞争对手面前丢份儿是一说,再有就是帅府给的赏银也是极丰厚的。
奉九对川白肉还是不碰,但她喜欢那道海参烧蹄筋,酥软弹牙。宁铮看着她吃东西时专心的样儿,不禁又想起去年冬天在北市吃火锅的事来,正因为当时听了奉九要出国,所以他才加紧布置,到底把这只狡猾的小鸟网进了自己的窝。
他不免满心满眼地看着奉九,奉九察觉到了,不解地抬眼看他,宁铮于是说:“再过些天,等到霜降,我们府里有个王宝田师傅就会开始腌‘错菜’,每次都得腌几大瓦坛,特别好吃,你肯定没吃过。”
一到有关吃的事情上,奉九就特别上心,“怎么做的呢?”
宁铮说:“就是把各种夏季蔬菜改刀切成小块儿,用锦州虾油泡了,入坛子密封。第二年春天取出,用来解酒下饭,脆香脆香的,又开胃,味道特别好。”
宁铮说完,就看到在他心里早已归到吃货一类的奉九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瞅着他,不禁笑了,伸指弹了弹她肉嘟嘟的耳垂儿,相书上说这样的人,福泽深厚,“看我也没用,去年的份儿,今年春天就都吃光了,因为太多人喜欢吃了。”
两人吃过了饭,照例是去园子里转了转,消消食,然后一起回了书房,各干各的。
在看了几分老调重弹,建议宁系和陆系或和解以共同应对北伐军,或讨伐陆系,以给势如破竹占领湖南、湖北汉口的北伐军递上投名状的意见相左的宁军高级将领报告后,他疲惫地捏了捏印堂。
“在做什么?”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奉九。
“练字,我想新练一种行书。”奉九选了一根周虎臣出的新狼毫,“我问过戴先生了,他说出锋一分的狼毫最适合新练行书的人。”
宁铮其实早知道了,在昨天奉九打电话询问后,他的头号军师戴伯庸就已经告知了宁铮。
“这是戴先生给我的字帖。戴先生那真是个宝藏,什么样的字帖都有。”奉九笑眯眯的,想起那个矮胖圆的中年人,说话有趣得很。
“……你就没看看我们这书房里有没有宝藏?”
“你说博古架上的这些?没看到中意的字帖。”
宁铮站起来,走到最后一排博古架,俯身下去,拽出一个箱子,打开,向奉九招招手。
奉九赶紧走过来,宁铮略显思量地伸手在几个卷轴上点了几下,拿出其中一个长约二十几厘米的字帖,缓缓展开。
“看看这个怎么样?”
“啊,居然有六一居士的《欧阳氏图谱序》?”
“鉴赏家来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真迹。”
“瞎说,我可做不得准。”奉九羞涩一笑。
奉九性格开朗大方,是女人里难得的大气,宁铮一向是喜欢的,但她时不时冒出来的羞色,充满了少女的纯真和稚嫩,却更让人心动。
宁铮不动声色地说,“肯定是真迹。”
“你怎么知道的?”奉九看了又看,也觉得是真迹,欧阳老先生的书法阔达飘逸,心志坚如磐石,作此书时,已经六十有九,世事看淡,所以看这字跟他三十多岁的意气风发,四十多岁书法大成时的沉稳内敛,已经大有不同。
奉九知道宁铮虽然从小国学底子也算扎实,但十几岁就已经出去留洋,按理说是个半中半西,也就是个黄皮白心式的时兴人物,没想到对中国书法还这么有研究,声音里不由得带了钦佩。
宁铮抬头,看到她热切的眼,不觉忍了一丝笑,悠悠说:“因为我知道——”,什么?奉九亮着眼睛,难耐地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凑得离他的脸很近,宁铮忽然一笑,说:“蔺如兰不敢拿假货骗我。”
蔺如蓝就是专门替宁家淘换古物好东西的古董经办人。
宁铮眼睁睁看着奉九的眼睛忽地瞪圆,嘴巴也紧紧抿了起来,居然有那么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肃杀之气显现,与他相看唐府各位小姐时那张歪着头生气的照片重叠起来,他不禁笑得更开怀了。
他伸出手摸摸奉九估计是气得绯红的脸蛋儿:“夫人的威严,还挺唬人的。”
他的手指摸上去,倏地一下滑了下来,奉九的肌肤,真称得上滑不留手了。
他不禁楞了一下,眼神也变得灼热起来。
奉九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想着这宁铮真是促狭,不过现在看起来,有点危险。
宁铮没再说话,奉九也不予追究地摆了摆手,回到自己的小桌忙活去了。
刚才的感觉还残留在手指头上,香滑软甜,让人悸动。
奉九写满了三大篇,保持着手腕子悬空的姿势足有大半个钟头,她揣摩着这字帖,兴是因为刚上手,不熟悉,并没有什么心得。
她一抬头,才发现宁铮正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回看他一眼,也不理睬,自己揉了揉手腕子,打算再接再厉写一篇。
等她不知所以地完成任务,放下笔,果然发现宁铮托着下巴,还在看着她。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奉九不乐意了,撅着嘴。
“好看。”宁铮换了个姿势,还是慵懒的。
奉九耳根子红了,毕竟不过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哪招架得住风流公子的阵势。
“你这满屋子的好东西,还不够你看的啊?”
“什么好东西好看?”
“……这歙州双耳双龙戏珠砚台也好看,你怎么不看?”奉九抬杠。
“没你白。”
“……这甜白瓷粉彩大玉瓶更白,你怎么不看?”
“没你软。”
“这雪狐裘皮靠垫更软,你怎么不看?”
“没你抱着舒服。”
“……你还记得自己是读书人出身的?我看你真把自己当成兵鲁子了。”
宁诤笑了:“你哪里见过真正的兵鲁子是什么样。”又低声说:“还有,我这就叫,“书生,本‘色’”。
奉九脸一沉,不再接茬,把毛笔往十六挂檀香木笔架上一挂就往外走。
宁铮这时候动得倒是快。
他几步过去拦住奉九。
“干嘛?这地儿让给你还不行么?”红着脸气鼓鼓的小姑娘恨不得怒发冲冠,“人家就想好好练个字看个书,你总打什么岔?”
“……奉九,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宁铮一手撑在书房的门框上,一手扳住她的肩。
奉九揣摩着他的神情,到底觉得现在不说话可能才是对的。
“我们是夫妻。”宁铮柔柔地说,这次,没有戏谑,神情极其认真,奉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奉九也是被他这两个多月来还算过得去的行径给蒙蔽了,以为两个人这样的相处模式是有默契的。
她明显地慌乱起来,先向左转头看看,好像身边博古架上一个晚明红蓝色珐琅鼻烟壶突然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看了半晌,把头再转回来,转到中间时极快地扫了宁诤一眼,发现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牢牢地盯着自己看,就又把视线迅速地转向了右边,去瞧书架了,哎那上面都有什么书?